“我先不杀你,”她说,“我总得和你的儿孙把道理讲完,然后再来与你讲道理。”
那三个儿子其实不是太容易找,一个在城墙上带着一群弩手偷袭她,她还得爬上去一个个戳死;一个在马厩套马鞍,被她捉回来一剑戳死,还有一个年纪其实不太大,只有十四五岁,带了几个侄子,躲在堡主妻子和一群儿媳身后,瑟瑟发抖。
“郎君,他们都是孩子啊……”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护着身后那一群半大小子,一脸的老泪纵横,哀求道,“郎君与我家有仇冤,也不该,也不该对孩子下手……”
她提着剑,一步步向前,于是老太太护着儿孙们一步步退后,很快退无可退,脸上的绝望就更甚了。
虽然绝望,但这屋子里的女眷们显见是没来得及换一身更轻便的衣服。
内着曲裾,外着罩袍,尤其是这位婆婆身上的锦缎罩袍在灯火下一闪一闪,纹缕都带着华彩绮丽的光辉。
“我与你家没仇,”她说,“但是你家大郎说,若我放过你们,他便要他的兄弟子侄追杀我家眷到天涯海角。”
“郎君!我愿发誓!”
“我等皆愿发下毒誓!绝不会去寻郎君!”
“皇天后土在上,若是敢寻郎君的仇,我等……”
“朝廷的田契你们都不放在眼里,”她说道,“又能拿什么来取信于我呢?”
她甩了一下黑刃,将剑尖与胸平齐,准备摆出一个攻击姿态时,那位老妇人突然冲了上来!
……她的剑尖的确摆的时间有点不对,因此那把锋刃冷冽,镶嵌了宝石的匕首离她的眼睛还剩一寸远,硬是没能扎进去。
将黑刃拔了出来,甩净上面的鲜血时,屋内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嚎,可是竟然没有人再冲进来了。
她又上前一步,再上前一步,看着那几名女眷护着那些孩子,思考着要不要将她们丢出去时,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似乎是女人,不管了。
那个鲜血浸泡着的,地狱之中的桃花源,在她的脑海里翻滚着,蒸腾着,在她的灵魂之中,疯狂地尖叫着。
她似乎是在构筑新的秩序,又或者是在已经被打碎的旧秩序上多踩了几脚。
又或者,她只是一个无能的,绝望的,狂怒的剑客?
在她又一次提起黑刃,准备摆出攻击姿态的时候,那个人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门口,“阿兄!”
她那个烧得很热很热的脑子忽然被什么碰了一下,然后略微的冷静了下来。
……有点反应不过来,但那的确是董白,大晚上这十余里路程,她是如何跑过来的?
“阿兄在讲道理,”她说,“你过来作甚?”
“你须得饶他们一命!”董白根本没理她的问题,“你必须饶他们一命!”
“为何?”她几乎要冷笑了,“我为何要为他们着想,留他们性命?”
“不是为他们着想,”这个小姑娘说道,“是为你自己。”
她大概在这里杀了够久的人,因而当她转身看向董白时,那一轮明月也将清辉洒进了屋里。
第80章
董白对于这个世界的真实认知,始于那一天的清晨。
陛下的病情已经康复,大父十分欣慰,决定率领群臣入宫恭贺陛下。这样的大朝会是庄严而隆重的,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天子虽然年幼,未置妃嫱,但已有几位公卿选了贵女入宫,作为天子的玩伴,她亦在内。因此那天女孩儿们也需要特别起个早,梳洗之后等待陛下朝会结束,大家再向天子道贺一次。
但她没等来朝会结束,她等来的是一片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以及她无法相信的噩耗。
虽然无论是天子、大父、公卿,还是陪她一起玩耍的贵女们都在欺骗她,但她大概的确是待下极好的,因此那几个小宫女小黄门愿意冒死为她传递消息,要她赶快出宫去。
她的珠钗和玉胜,灿烂如云霞的罩袍,都在那个纷乱清晨散落在出宫的路上,一件也没有留下,但比起那些美丽的饰物,她更加恐惧的是,宫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与她最为相熟的那个小宫女在送她从运送杂物的小门离开前,是如此告诉她的。
“出了宫门,逃回郿邬才是最要紧的,”她如此叮咛道,“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那些士人是不可信的,但平民更不可信!”
“为……为何?”
“渭阳君是锦衣玉食供养长大的人,怎会知晓世间险恶?记住,将你的脸藏起来,藏不住也要用泥巴涂抹上!”小宫女十分严肃地说道,“若是男子见到你的模样,多半便要生出歹心的!”
生出歹心……又会如何呢?
她隐隐能猜到一点,那是宫中的侍卫与宫女们暗地里来往时会调笑的事,偶尔也有哪位容貌俊秀的年轻文臣入宫,得了宫女们青睐,于是窃窃私语,讲起一些隐晦而暧昧的玩笑。
但她想象不出那种事如何能因“歹心”而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若是遇上了那样的人,又该如何自保。
然而小宫女不曾告诉她的是……饥饿的感觉竟然如此难捱,难捱到令她绝望,想要破罐破摔,哪怕是遇上歹人,她也想要求一碗饭吃,吃过之后,或是生,或是死,她都不在乎了。
董白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踉踉跄跄,推开那扇院门,见到坐在院子里,正抱着个猪头的陆悬鱼的,她虽然进入这个真实世界的方式太过惨烈,惨烈到令她怀疑苍天就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但日后无数次回忆起那个晚上,她觉得,苍天待她实在太过宽仁温厚了。
她虽然不知道这世间许多的悲欢离合,辛酸苦辣,但她十分清楚这位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温吞的,随和的,说话时特别不讲技巧,因此给人第一感觉颇有点笨拙,甚至不讨人喜欢的人。
但他更是一个皎然霜雪,孤月寒泉般高洁的人,这种感觉与他穿什做什么都毫无干系。
哪怕陆悬鱼一身粗布短打,提着水桶在浇菜,有邻人经过时与他打一声招呼,于是他便停下来,笑呵呵地与人聊一会儿天,寻常得仿佛长安市井中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一般——她亦十分清楚,他与任何人都不同,似他那样心性的人,只有他一个,她也只见过那一个。
也因此,阿兄是个十分孤独的人。
她不知他出身何处,长于何地,只觉得他十分小心地将巷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放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往来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