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过头,火光笼在她那张淡漠的脸上。
“我去看看,”她说,“顺带提醒他们,小心火烛。”
阴谋发生之前通常会有一点预兆,刘备原本是个十分警醒,从来不错过细微之处的人。
尽管所有人都企图说服他,平原周围已不存流寇,但他心中总不能放心,他会在市廛处时时打听粮食的价格,会留心城外各处村庄人口往来,会尽力将城中大小诸事记在心中。
他虽然在治理城池上尚算生疏,但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革,因此对军中事宜十分在行,一匹马平时吃多少草,一个士兵平时吃多少粮,到了战时,这些粮草消耗又会增加多少,他都颇为熟稔。
因此他这些日子已经算出来平原附近除了他的兵马外,还藏了一支两千余人的军队,并且其中骑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是一支流寇,行军速度必然快不起来,他将兵营驻扎城外,一是为了剿灭山贼流寇,二也是存了不愿扰民的心思。
但他的确是没有想到,这支流寇自城东四十里处的扁担沟而出,一夜间走了二十里路,藏进了刘平的别院中,再在今夜悄悄地又行二十里路,来到了平原城下。
但此时他还来不及为这个消息而忧心,因为更加紧迫的是,另外还有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明火执仗地向着县府而来!
刘备,无名小卒尔!侥幸得了一个平原令,也不过是因为他与公孙瓒交好的缘故,纵使手下有关羽张飞赵云这样的猛将,现下既全部派出,留他自己在县府内,又有何能为?!
夜里人人都打了火把,哪怕只有一百余人的队伍,在黑夜中一条长龙跑过来也自然有种火光冲天的气势,这股气势给了刘平极大的安慰。
他不能只等李羝的兵马,虽说刘备兵营驻于城西,而黑山军自城东而入,但只要火光一起,关羽张飞必然警醒,立刻便要进城!
平原城西门是刘备自己兵马看守,李羝入城,第一件事不是来杀刘备,而是去西城门处将兵卒杀尽,换了自己亲信守城,方能将刘备的兵马关在城外!因而他总得先靠着自己这些私兵攻下县府,将这位很不得他喜爱的令长除掉才行。
正门虽严丝合缝地紧关着,但县府这么大,只要架起长梯,翻了墙进去,他们就有的是办法——
一片火光与喧嚣中,人影便显得有些混乱。
不断有人爬上墙,不断有人被长杆捅下去,但也不断有人爬进去,于是就不断有惨叫声传出来。
刘平擦了擦汗,一时志得意满,一时又心急如焚,但他最终想到了一个主意。
“扶我上房!”他指了指身后那栋宅邸,“我要看看那老革是否已授首!”
在刘平这里,刘备不称武人而称“老革”,这自然是种蔑称,但他很少认真去想,刘备出身卑微,又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许久,身手到底如何。
他奋力爬上房顶,心急如焚地望向县府内那一片混战时,院中的黑衣男子正将长剑从赵五腹中抽出,又闪身避开了后面的偷袭,反手一剑,再一剑!
刘平对战事是丝毫不懂的,院中火光纷乱,那些身影来来往往便令人难以看清。但他心中仍然无法抑制地升起一股绝望与愤怒——在这一众人中,只有刘备的身手是最为清晰,也最为显眼的,他每一剑都带着山峦般的压迫力,让人接不住,躲不开!
……那是一个真正的剑客,不会被他这些乌合之众所打败。
想清楚这一点之后的刘平将迫切的目光投向了城东,只要,只要李羝能带着他那千余人的兵马来此,只要李羝发起攻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第92章
夜里行军是件苦差事,一不小心就有掉队的,脱逃的,甚至也有某一个士兵受惊大喊大叫,致使整个队伍崩溃的,而且越是士气不足的军队,这些令人头疼的状况就越容易发生。
因此李羝事事小心,他虽一马当先进了城,却并未立刻将兵马派去西城门处,而是要待最后一名士兵进城,城门关闭,事事妥帖后,再悄悄出发。
毕竟只有这一次机会,刘平破釜沉舟,他亦如此,怎能不警醒?
城门处一片火光亮起,周遭百姓有察觉的,窗绢处悄悄探出半个身影,而后又连忙缩回去。
自以为躲得过去——李羝在心里这样嘲笑了一声,待这座城池落入黑山军之手,这城中男女良贱,钱帛金货,都会成为黑山军的战利品。
这甚至也不能算不问自取,因为这些都是刘平亲口许诺的,除了刘家与少数几家豪强外,其余百姓都是刘备的帮凶,都应当受到最严酷的惩罚。
他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城门附近那几家民宅前收回时,眉头忽然一皱。
狭长而肮脏的巷子里走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县府小吏惯穿的细布短打,上下皆新,却半点也没撑起身量,只觉得伶仃得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远看甚至更似女子,近看才发现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看穿戴打扮,再看手里拿的东西,这人的身份呼之欲出——打更的更夫,也不知为何,傻愣愣地就走了过来,眼看就要出巷口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少年的目光从已进了城门,正一伍一行修整的黑山军面上一个个地看过去,“夜里不当入城,况且你们也不当点这么多火把。”
……这怕不是个傻子。
当然,更夫这个活计又烦又累,本就是正常人十分厌烦的,哪怕寻个脑子略有点死板的傻子来做这活也没什么,因此李羝不打算同他废话。
他的食指点了一点,身旁一个亲信便上前一步。
不必再将命令说出口,看他那根手指从右至左,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轻轻地划过一道,亲信便已经会意。
这个更夫留一条性命自然也可以,但不留更清净,一个瘦弱、平凡、甚至可能有点傻气的少年,有什么理由让他留一条性命呢?
……更何况那人面貌虽不起眼,言行举止总好像什么地方惹他不快似的。因此看着亲信拔出环首刀,一步步走上前去,向着那个少年的胸口捅过去时,李羝心中竟然半分怜悯也没有。
“噗——”
一声闷响过后,巷口处便传来了重物倒地声。
但李羝甚至连目光也吝于多施舍那少年一个,而是早就转过身去,皱眉打量城门外还有多少士兵尚未进城。
“……将军!”
李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而后才意识到身侧那几个亲卫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惊怵!待他猛地转过身时,那少年已经完全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的面容,他的目光,他手里的长剑,都进入了被一丛丛火把照耀得纤毫毕现的范围里。
他是踩着那个亲信的尸体,一步步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