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大汉日薄西山,那些曾经昼夜不息,为边境守军制造出弩机长牌的作坊已被付之一炬,工匠们也颠沛流离,别说强弩和铁质长牌,全军着甲的军队都已十分少见了,袁绍麾下还能有这么一支,足以被赞一句四世三公,底气确实不凡。
她在军营外偷偷摸摸绕了几圈,将这个千人营的战斗力预估在心之后,就返回了博泉。
既然已经将这支兵马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她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她的战斗力堪称万人敌,这不错,但普通士兵不会跟她战斗到最后一人,哪怕是西凉军也没有这样的意志,因此可以预判的是:只要她杀死了5%到10%的敌方士兵,也就是50-100人之后,剩下的士兵就很有可能要鸟兽散了。
……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她麾下的士兵“宜将剩勇追穷寇”,尽可能地围剿溃散的士兵,并且夺其辎重粮草,进一步全面击溃对方的作战意志。
但她那三五十只小猫目下抢饭倒还可,冲上去抢战利品……她相当的不看好,她甚至担心用这群人会露了怯,如果对方后军压住阵脚,整合溃兵,再反冲一波,那就陷入了无限的拉锯战当中……她当然不担心自己应不应付得来,但她担心她那点兵力对面一波冲锋,直接就碾没了。
……总不能夕阳西下,她自己一个人打扫战场,那也太可怕了。
在得知博陵郡守出兵的第三天下午,刘备的一千部曲来到了博泉,带队的是关二爷,笑呵呵地还给她带了……
带了一包小麻花。
“你这里修缮得颇像个样子,”二爷摸摸胡子,打量了一下这个驻地,然后下了一个评语,“但这些士兵很不像个样子。”
“万事开头难,”她赶紧说道,“令长不曾亲至?”
“既无大事,”二爷说,“我兄不便前来。”
边界线上搞点摩擦,占占便宜是一回事,刘备要真带了精兵前来就是另一回事,谁也不想天寒地冻时真跟袁本初的大军拼死拼活。况且刘备麾下那两支精兵调动起来都颇麻烦。
骑兵清一色幽州人,稍作调动就要给公孙瓒打报告,步兵是田楷派到平原来的,租金高昂,用一次就要讨价还价,刘备神烦,又不能说。
因此既然这里有便宜可占,就把他那支兵不满千的部曲私兵派过来了,双方约好了战利品平分,反正二爷带队,她也不用担心再被田楷占了便宜。
筛了些酒,放在灶上烫一烫,于是酒气就飘出来了。
现下已进初冬,没什么新鲜菜,好在有一家豪强送来了些咸肉,跟干菜炖在一起也挺好吃,尤其二爷跟她都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吃吃喝喝也还挺满足。
刘备的私兵藏在十里外的一个废弃村落里,准备等到博陵守军将至时再过来,省得对面有所防备。
“你那三十亲兵,”二爷喝了半盏热酒,没忍住就发问了,“到底准备怎么用?”
“除了用来摇旗呐喊,没办法用。”她也很坦诚,“我有两个想法。”
“有何高明见解?”
“一是用他们站身后摇旗呐喊,我带着十几名游侠儿冲进敌阵,杀穿他们的防线,”她说,“关将军只要两翼包夹过来即可。”
关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菜,手里的筷子放下了,“你的旗帜拿来给我看看?”
“……还没做呢。”她说,“有点舍不得布料。”
二爷重新又将筷子拿起来了,“第二个想法呢?”
“夜袭!不用旗帜!”她说道,“关将军率兵在外合围,我带着游侠儿冲进去乱杀!那三十人只需要扯着嗓子大喊就行了!”
……其实见到二爷之前,她挺难想象关公吃麻花的样子。
……也很难想象关公撇嘴的样子。
“你那些士兵尚不堪用么?”他说,“主帅当身先士卒不假,但也不必留他们在后面,一如妇人看待吧!”
她摸摸下巴,觉得这个话很难接。
“关将军说笑了,”她给关公的酒盏里斟满酒,“我那些士兵哪有妇人勇猛啊。”
二爷喝了一口酒,“那你要他们何用?”
这个问题么,她托腮想了想。
“虽然是烂泥,但我这个带兵的也很不成样子,他们到底不曾弃我而去。”她说,“我想看看在战争面前,能不能激发出他们的另一面。”
用过晡食,二爷就回营了,约定明日起将多派几次斥候,探查敌军动向,而后再选定到底用何种计谋,临走时还额外叮嘱她多留意一些那三十只小猫。
“你那些士兵多择自流民,”他说,“这些人经的兵祸太多,心中难保不生怯意,你须时时留心才是。”
关于这一点,她也时时留心了。
这几日她反复给这些士兵讲了讲夜袭的各种注意事项,半夜怎么起床,怎么穿衣,怎么出帐,怎么集合,怎么跟着火把一路出营等等。这些琐事被她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又一遍,讲得口干舌燥,总算是让他们勉强听明白了,再演练了一两场,差强人意,马马虎虎。
“晚上要下雨吗?”她从屋檐下探出头,向外看了看。
李二也跟着看了看,“泥泞行军想必不容易。”
“凭他们对咱们这三五十人的预判,必定不会风雨夜中行军,”她收回了脑袋,“今夜可以睡个好觉。”
雨越下越大,雨珠连成一线,再连线成面,最后倾盆如瀑,击打在房前屋后,瓦片台阶上,在这漆黑的夜里肆无忌惮地倾泻着不属于人间的怒意。
但比雨声更加令人胆战心惊的是后半夜雨将停时,渐起的北风,它强横而有耐心地摇晃着每一棵树,每一座房屋,它的脚步冰冷,偏又声势浩大,如同千军万马践踏冰原一般,那循环往复似乎永不停歇的咆哮声环绕着这座小小的庄子,拷问着每一个人的梦境。
其中就有这样一个士兵,被这森然的北风捕获,成为了它的奴隶。
他原是雍州泾阳郡人,家中也有一个类似这样的庄子,于此略有些不同的是他家不怎么养羊,豚犬倒是有几只,毕竟雍凉都不是什么富裕之地,吃得起羊的高门大户不多,他们这等殷实人家即便是逢年过节也轻易尝不到羊肉,倒是偶尔能杀一条肥猪肥狗来解解馋,但那已经算是极难得的日子。
因为在数年前李傕郭汜之乱后,一切都变了个样子。
种地的人,纺布的人,喂猪的人,他们不是一夕之间消失的,而是慢慢消失的。每一个人都曾经竭尽全力地挣扎过,在被李傕郭汜裹挟着奔赴长安时挣扎过,在被逼迫着跳下皂河时挣扎过,在被后军驱赶着爬上长安城墙时也挣扎过。
他诚心诚意地祈祷,许多人如他一般诚心诚意地祈祷,在应当由他和他的兄弟们冲向那座城池的那天,长安城坡,数十万关中百姓为此热泪盈眶,以为终于避免了死在城下的命运,终于可以被西凉兵放回家乡,然而他未曾想过,更加凄惨的命运等在后面。
关中残破,李傕郭汜因为军粮不够,大肆劫掠每一家每一户,先是掠走豚犬,而后是将耕牛杀了吃肉,但仅是这样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