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给牛洗澡居然要用热水,从那宦人处得知,还是三到五天洗一次。听得扶苏直皱眉。
青霓挑眉,“那你可知陛下和公子们,以及贵族,身上的衣裳至多穿几次吗?”
扶苏当然知道,正是因为知道,他此刻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青霓:“看来你是知情的。不错,他们的衣裳从不穿第二次。”
宋太宗穿洗过的衣服,能被史官专门记载在史书上,夸他勤俭节约。
如果只是宋太宗,还可以说是史官拍他马屁,但是,唐肃宗衣服洗过三次,还专门拿去给大臣炫耀,被记载在史书上!
晋王皇后,夸她虽然是皇后,却勤俭节约,用的理由是穿洗过的衣服,被记载在史书上!
南昭明太子为给世俗做朴素表率,穿洗过的衣服,被记载在史书上!
各朝各代都是这样,秦朝亦不能免俗。
青霓理直气壮:“柴禾多少钱,一件绣金丝银线彩色图案的衣裳多少钱?现在你还要说我奢靡吗?”
扶苏没想到青霓还能从这方面反驳他,本就不善与人争辩的他,此刻更是词穷。
关键的是,扶苏绝望地发现,自己并不能找出她话里的错误——她说的是对的,一件衣服只穿一天,比牛三天洗一次热水,可奢靡太多了。
青霓走过去,轻轻抚摸着牛头,回过头,神女宽容的笑重出江湖,“而你认为我太奢靡,不过是觉得一头牛不值得如此厚待。正如,贵人的衣服不穿第二次,是身份的象征,可若是给牛穿上新衣,一天换一件,你便会觉得奢侈了。”
扶苏不说话了,被人看穿的尴尬萦绕在他心头。
“于你而言,你从小生活在锦衣玉食中,自然而然不觉得一件衣服只穿一次有何奢侈,于我,热水随手可得,又怎会认为是奢靡?”
扶苏一怔,似是有些明悟,又迷迷惘惘想不透。
他需要有人来帮他戳破那层迷雾。
青霓看了他的脸一眼,觉得这小哥可怜又可爱,年纪轻轻家里就犯了事,才让他成为奴隶,就道:“我有一见闻,你可要听?”
扶苏点了点头,有礼有节:“劳烦国师了。”
“吾尚是稚女时,未谙世务,吾师又对我疼宠备至,纵得我胆大包天。”
扶苏瞧了一眼国师,少女容色姝丽,却又不掩其典雅宁静之态,眼眸仿若明镜流光,使人生不起半点邪心。如此淑女,全然想不出她还有胆大包天之时?
“吾去幽都赴后土之宴,偷入了禁地,看见其中有一光轮,庄严似大日普照,便知其是师尊与我讲故事时提到的幽都日光轮,可使人看见来日。吾上前拨动,便是轮中山河日月倒转,顷刻过了万万年光景。”
但凡听到最末这句话的人,都禁不住头皮发麻,全身血液好似在沸腾。扶苏理智上依然不相信神仙的存在,情感上却仿佛经过国师的述说,去窥探一二那浩渺宏博的世界。
国师道:“吾看到了一个灾荒的年岁,人民饥馑,树被吃绝了根,地被净尘了泥,人坐而待毙。”
扶苏眼周红了一圈,他道:“我十一那年,秦大饥,阿父不许我出家门,外面原是这般光景。”
青霓道:“是以,陛下结束诸侯分裂才颇为可敬,人虽无法影响雷霆雨露,无法驱赶干旱,可至少一统之后,百姓再无需受战争离乱之苦,此为人力所能为。”
扶苏沉默片刻,对着他阿父上朝执政的大殿的方向,微一欠身。
青霓又继续:“吾在轮中看见饥年,不忍心,拨看了其他地界,便见皇城中,一男子高坐帝座,着帝袍,听臣子奏报灾情。他听罢,说了一句话,此句流传千古,使他声名过了数千年,也能为人津津乐道。”
阳光明媚,暖暖地在碧叶间铺洒了碎光,缀亮扶苏瞳中的向往:“他说了什么话?竟能青史留名?”
然后,扶苏又听到国师用和那天告诉他,胡亥才是秦二世的如出一辙轻飘飘的口音,含笑说:“何不食肉糜?”
咔嚓——
青年一颗万分期待的心,碎了。
“何不食肉糜……”扶苏呢喃着,“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想。”
可结合前面国师所说的话,扶苏隐隐约约明白了:那个人会那么说,就是在他看来,吃肉是一件很寻常,让他习以为常到不认为那是困难的事。
……就像他一日一扔的衣服。
“所以,要学会把自己放在别人的位置上去思索考虑,国师你想说的是这个吗?”
……所以,他那些以自己想法出发,向阿父提出的政策,是对的吗?
扶苏不太想得明白,因为那些政策此时尚未显出后果,他也不知那是对是错。
国师露出微笑,并不打算对此说什么,只道:“你再不替它洗身子,水便要凉了。到时还得再奢靡一次。”
青年一瞬间变得僵硬了,木愣愣盯着母牛几息,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走过去,让青霓看得饶有趣味:“你要用手搓吗?”
青霓就是听到两个宦人交谈,说青年一看就是大少爷,拿了热水居然没拿刷子,还得他们辛苦送过去,才起了兴致,接过刷子,走到园中。
扶苏:“……”他低声道了谢,拿了刷子转过身去,青霓还能看到青年红透的耳根。
青霓站在一旁看扶苏刷牛,看着看着,就无语了。
青年湿淋淋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牛身上没怎么湿,他自己倒是跟给自己洗了个澡一样,浑身湿透了。
……这,还真来了个大少爷啊。陛下怎么想的,就这还说要当下仆伺候她?
青霓:“……你不会?”
扶苏爆红了脸,有些难堪:“不……会……”
“罢了。”
青霓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就有一名宦人打了新的热水前来,接过刷牛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