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恍惚间,他好似又回到了当年的正殿中,周围是孩童的窃窃私语,清脆的钟鼓礼乐之声,头顶落下沁人心脾的玉露,有几滴落在了自己的手心,渐渐干涸。
他抬眸,透过清霖雨露,看到了师尊将一枚长命锁,佩戴在了自己身上。师尊说,希望这长命锁,能保自己长命安康,仙途无忧。
师尊教会他剑修的傲骨,给予他安身立命的居所,告诉他身为她的弟子无需忍让,告诉他什么叫做“生为剑心,死为苍生”。
在绝云巅上,他才知晓,原来修士也是会喜好吃食的,全然不同自己上一世尚未辟谷之时,随手挖了雪草草果腹。
百里相筠为他取名为星辞,笑得薄凉地告诉他,此后他的一生中不会有光亮,纵使有片刻的幸福,也会毁于他的执念,化为虚无。
星辞,便是连半点星光都要辞别他而去。
重活一世,在弟子名录玉册上,他握着笔,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在上面写上了星辞二字。
名字不过代称罢了,于他而言,寓意好坏都没什么意义。
但在寂静的绝云巅之上,师尊牵着他,听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伫立在原地许久,却笑意温和地说了句。
星辞,摘星辞尘化仙,倒是个好名字呢。
同为赵星辞,可又好像有了那么点不同。年幼的自己张大了眼去往,却只看到了师尊的背影。
他这一生都在望着师尊离开的背影,穷其一生都在追逐师尊的步伐,但直到最后也无法留住那轮明月。
世人都说师父是无上剑尊,木石之心,不会有人世间的情爱。
可在师父座下的短短数十年,他看得分明,师父也是个人,受了伤会疼,会哭会笑,会喜欢吃糖葫芦,也是会笑的。
只有他看见了,师尊冷情表象下的柔软,可容纳万物苍生的柔软。
如果非要说,只是师尊不通俗世,知晓要对弟子好,那便是掏心掏肺的好,即使知晓自己是衔蝉猫后,那双清眸之中有的只是单纯的喜爱,并无其他旁的贪婪之念。
要问是何时对师父起了那般不伦的绮念,兴许是缘于初见时的那枚长命锁,和那句长命安康;又大概是那年碎月花灯夜,墨发散落蹲在自己膝前,无措茫然的少女模样。
说是爱慕,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师尊的过往,师尊也不曾吐露半字。直至自己的心思被掌门看穿,紫服雪发的掌门背手立于一幅老者的画像前。
那日的掌门很奇怪,没了半点平日里的老好人模样。他告诉自己师尊的过往,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好好照看师尊。
入凡世历练归来,就得知了掌门的死讯。
后来他感受到修为境界速度提升之快的诡异,便和天道对抗,疯了般地压制修为,因为他清楚地知晓,若是不压制,只怕无须多少时日就要飞升成神,并且他发现自己只要一下山门,就是数不尽的机缘和劫难,是以他干脆选择只领屠杀血烈兽的任务。
不久后,属于天道的报复来了。
他不愿意成神,若代价是师尊身死成为他的登云梯,那他成神有何意义。
而师父即使知道他就是天道飞升的契机,也从未逼迫过他,而是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为他抗下,由他造下的罪孽。
正如师尊所言,拿不起的爱,谈何放下,于是他放下了,飞升成神了。
成神后,他为勾玉中的老者铸造身躯,赋予其新生;他用神力恢复柳清原的灵根;他封印了魔域的出口;他封了百里相筠为第一位魔神;他见证了师姐和宋观南结为道侣,如胶似漆最终由他亲手接引,封为主掌婚姻的仙君。
前尘恩怨种种,都已是昨日过往烟尘。
可他却唯独,再也见不到昔年,投在他眉心处的那点光了。
仙界众人都说离尘帝君没有情,眼中爱的能看到的只有三界,可这些人怎么会懂,若是师尊化为的三界没了,所谓神仙帝君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怕会在没了太阳和月亮的黑暗中绝望死去。
他最终选择了飞升而后成为神界帝君护佑这方世界平安,就像在守着自己的师父,守着师尊心中的世间万物。
他守着这世界,就像守着月亮,师父一直都是清冷正直,可只要存在于这世间,就够了。
人们都说,相传每到芳菲四月,就能在昔年玉尘剑尊化作的树林间,看到墨发蜿蜒到脚踝的离尘帝君,用自己玉白的指尖,抚摸过林中树木的每一片绿叶。
待到来年冬日之时,大雪如鹅毛,唯独这片树林,四季如春。
师父到底还是温柔的,幻境残留的意识,为他织就了一个美梦。
梦中,红绣罗裙的师尊,胭脂点唇,一双凤眸含笑盈盈地透过珠帘望向他,头上珠翠由他亲手摘下,墨发倾泻如瀑,在他的指尖缠绕散开。
房中的烛火通明,但那火舌舔上指尖时,却没有半分温度。
新婚的二人互饮了合卺酒。
烛光下,师尊眉目如画,对上那双如同寒星点点般的眸子时,他抿了抿唇,伸手温柔地盖住了她的眼眸,重重地吻了上去。
口中霎时血腥味弥漫,但他却在这血色交缠之中,觅得了一丝难得的心安,一如当年浮萍无根的他在师尊那寻到了安身之所。
道侣之礼已成,结局亦是美好的,二人共飞升,看明日东升西落,星河斗转星移。
但梦终究是会醒的。
云天剑宗出了一位飞升的神君和两位仙君,自此热闹不少,弟子行走在漫山遍野,热闹的很。但是从来没有弟子敢踏足云天剑宗深处最静谧的一方天地,绝云巅。
雪,静静地下着,飘荡在空中,落到青翠的松尖之上。
寂静无人,雪意空蒙的绝云巅之上,神君静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眉毛眼睫都因寒冷凝了冰晶,一枚雪花飘落到他羽毛般的睫毛上,点点化开顺着眼角流淌而下,恰似落了一滴冰凉到骨子里的泪。
神悲悯的目光低垂,看着手中光泽温润的长命锁,抬手将此物轻轻抵在眉心处,合上了眼眸。
师姐曾问过他,师尊对于他,是什么样的存在?
彼时他杯酒入怀,烈酒灼烧过喉间,烧得心肺绞痛。
耳边都是师尊走之前留下的那句话,此身已许大道苍生,难许你满腔爱意。
于他而言,师尊是疼他护他的师长,知他晓他的知己,更是他暗无天日的苦痛岁月里,唯一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