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斟酌道:“所以,其实秦家其他人都已经记不得臣女阿爹了,但是秦馈记得。”
长公主点头,露出厌恶的神色,“彼时先帝去世,陛下登基,你父亲和我兄云王一同???去往云州,路上虽然有同行之情,但你父亲得罪了云王,云王又自身难保,便没有插手此事。”
“你父亲,并不是一个懂得官场的人,他自知得罪了秦家,但也不去钻营,不曾求救于云王府或者其他人。许是在他看来,贬官便贬官,能做实事就好。那几年,他即便被打压,却算得上自得其乐,矜矜业业为民,并不多言。”
“为官一事上,他确实挑不出错处。”
“只是,他是云州府州跟秦馈维持感情的桥梁,府州就不会给他升官。当年,秦馈还总要在信里问一问,折松年如何了。”
折夕岚还是不懂,再次问:“事情过去那么久,既然秦馈恨我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呢?我爹常年在外,想让他死很容易。”
长公主定定看她,“你以为,他有多恨?”
折夕岚皱眉:“……他不是时常在信里要问一问阿爹好不好么。”
长公主就笑了,“傻姑娘,这里面的道道,可不是如此简单的。”
“秦中和秦馈是一对堂兄弟,但是比亲兄弟还亲。秦中死后,秦家其他人掌管大局,秦馈专门负责生意场上的事情。”
“他最初是为了秦中对你爹严防死打,但也不敢太过分,毕竟,你阿爹再怎么说,也是士林中人,是先帝钦点的探花,若是直接死去,不仅会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在陛下那边,也不好交代。”
“陛下只是贬你阿爹的官,可没有要杀你爹。陛下这个人,讲究的是仁慈。所以最初你阿爹能够活下来,也是因为陛下说的是贬官,而不是杀人。”
长公主说完并没有继续说,而是等着折夕岚自己想。
折夕岚此时确实想通了整个事情。
她道:“臣女明白了。我阿爹在先帝面前说了一句话,便让秦中被杀。秦家人恨我爹,却也要问一问陛下该怎么处置。我爹当年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陛下当时贬官,已经是对先帝的不敬,所以,贬官之后,我阿爹就不能死,必须活着,否则人人都会说,陛下和秦家不敬重先帝。”
“因为这个,我阿爹才能保得一条命。后来,也没人把他放在心上,陛下和秦家其他人都忘却他了,但是秦馈却一直耿耿于怀,除了他跟秦中的兄弟情义之外,恐怕还是想要借我阿爹来跟其他的人维系感情。”
一个只能在商场上面操弄的人,一个在陛下铲除秦家人的时候仍然选择留住他来表示自己仁慈的人,站在整个秦家面前,算不得什么,又或者,秦家其他当官的人,并不把他当回事。
所以,他用什么来展露自己呢?
秦家后面是秦中的儿子接手的,那对于秦馈而言,每次见到秦中的儿子,对他哭诉和感念秦中最好。
这个是挑不出错处的。
她道,“刚刚您说,他跟秦中虽然是堂兄弟,但胜似亲生。所以后来他一直耿耿于怀我阿爹的事情,就没有人怀疑,秦中的儿子甚至很欣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这么记挂自己的父亲。”
“而我想,云州府州那边,也是这么想的。两个人虽然已经有了利益往来,但是,中间多牵扯一个人,就多一份共同的把柄。”
到最后,折松年只是一颗棋子了,而且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他做事实在是太踏实了,有了他,云州的政绩不用愁。府州也乐意用他给自己办事。
所以,这种怪相延续了很多年。
但是,是个人都不能完全控制,何况是她爹那般的人。他踏实做事,可以让府州的政绩评为上等,但是,他踏实做事,也能让府州贪不到灾银。
比如说,景耀九年。
想到这里,她脸上已然出现了愤慨之色。
长公主叹气,“没错,景耀九年,你的母亲和阿姐去世,便是这个缘由。”
折夕岚手微微颤抖,道:“景耀九年,旱了三个月,那一年里,云州死了很多人。朝廷拨款赈灾,我阿爹知道府州是什么人,知道他会贪,又想像之前跟大金打仗那次一样,护着灾银,但是惹怒了府州,所以看我家尤其恼恨。”
“他们恼恨,府州的儿子必然知晓,所以看见我阿姐去医馆,便不允许医馆给我阿姐救治。”
她呵了一句,“那医馆的大夫,丝毫不曾挣扎,就将我阿姐赶了出去。”
“我阿兄后来拿着刀要砍他,他说他没办法,不然得罪了府州,他的命就别想要了,在边上的人都觉得他也是没办法,一个个的劝导阿兄和我莫要迁怒——我听得恶心想吐,恨毒了云州人。”
“他们之中,明明有我阿爹救过的百姓,明明吃过我家施舍的粥——他们一个个要么沉默不言,要么说自己没办法,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她说到这里,气得浑身发抖,“他们都是一群白眼狼,我阿娘阿姐下葬之时,他们心虚的在路上摆祭台——哈,这样就能安慰他们的良心么?”
康定长公主看着眼前的姑娘,又露出了那般悲悯的神色。
人间惨事多如牛毛,但是能走悲惨之中走出来的人却很少。
大多数人,要用一辈子去忘却这些伤痛。这个小姑娘,平日里看不出什么,但是一提起来,便气成这般,可见伤痛仍然留在骨髓里,算不上释然。
一边的盛长翼已然将橘子剥好了,放在手里,起身慢慢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折夕岚的背,“无事,都过去了。”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来京都一趟,是来寻欢喜的,不是来哭的。”
他递过去一瓣橘子,“嚼一嚼——别咬着舌头了。”
折夕岚茫然的被塞进去一瓣橘子,嘴巴里甜起来,也让她回过神。她不好意思的疲惫笑笑,“是我失礼了。”
长公主柔和的道:“并不算失礼,在我这里,你跟长翼是一般的,不要见外。”
她道:“景耀九年赈灾的灾银,并没有进府州的家里,也没有进秦家的家里,是你父亲的功劳。但是你却失去了阿姐和阿娘,这是天下欠你们的。”
折夕岚已然冷静下来。她低头,没有说话。
谁欠她们的都没用,阿姐和阿姐已经死了。
长公主便看向盛长翼,盛长翼点了点头。他跪坐在折夕岚身边一直没有离开,低声道:“我父亲虽然跟陛下是兄弟,但一直不得先帝的欢喜。”
“我父亲是宫妃生下的。”
两句话,便解释了云王府的处境。
“先前几年,因云州特殊,云王府不能插手朝堂之事。你父亲仁义,我阿爹看在眼里,有意愿招揽,先是选了你阿兄进云王府做侍从,后又给你阿爹送了银子,但你阿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