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换成吕夷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畏罪自杀?”
吕程道:“府衙仵作验尸,确定是上吊身亡,他还留下了遗书……”
吕夷简腰背猛地一挺,从椅座拔了起来,朝前倾斜的身体仿佛一只枯瘦的老鹰,死死地盯住手下:“亲笔所写的遗书?上面写了……那些事?”
吕程泣声道:“还未分辨字迹,不过若是真的,可怎么办呐?”
吕公弼也听明白了,脸上的血色同样褪了个干净:“父亲大人,若真是如此,怕是瞒不住了,我吕氏全族上下的声名……”
吕夷简缓缓坐回椅子上,抬起手,制止两人说话,闭上眼睛,思索起来。
足足半刻钟,就在吕公弼和吕程都以为这位老者受不住打击,昏睡过去之际,他猛地睁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不是自杀!十三绝无那悔过之心,更无胆量,是那群勋贵掳人杀害!五代遗祸!五代遗祸啊!”
“什么?”
晚唐五代,子弑父、臣弑君、遍地食人恶魔、行事毫无下限的武人之乱,给世人留下了太过深刻的恐惧,实际上不仅仅是这一个乱世,武人、阉宦、后宫秉政掌权的结果,千百年来的青史历历在目,反倒是文臣之间无法和睦共处,只要外面没了压力,自己就会斗起来,拉一派打一派很是容易,所以想要内部稳定,怎么选择,其实很清楚了。
当然,国朝的士大夫们,可不觉得自己不团结,他们认为自己肩负着重大的责任感,齐家治国平天下,应该时刻防备着武人再回五代乱世的肆意妄为。
但现在,真正的五代之风摆在面前,人又傻了。
你们真敢呐?
吕公弼固然优秀,毕竟年轻,吕程更加老练,已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那群根本瞧不起的武人勋贵之家摆了一道狠的,羞愤交加,连连叩首:“都是老奴之过!老奴愧对相公!愧对相公!”
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甚至隐隐萌生了死志。
然而之前的吕夷简,还用书卷狠狠打了这个使唤了几十年的宅老,但此时对方真的将事情办砸了,他的态度反倒温和了几分:“此事错不在你,而在老夫,任何人都不能逼迫过甚,何况是这群武夫!”
吕夷简这话倒不是纯粹的宽慰,即便由他来,肯定也是拉着其他文臣之家,将武人勋贵送上名单,难不成反过来背离文臣,站到武臣一边么?
所以这件事究其根本,还是在中枢待的时间久了,早就习惯于俯视武臣,以为他们可以捏扁搓圆,没料到即便是这些祖辈被释了兵权的,骨子里还留着一股凶戾。
眼见主子居然揽下责任,吕程又羞又愧,感激涕零地又叩了叩首:“相公……老奴……老奴……”
吕夷简目光一厉:“起来!”
吕程赶忙收起无用之态,站起身来,开始思考对策:“相公,为今之计,只有破了这伪装成自杀的案子,才能让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人是被杀的,那遗书当然是假的,十三哥儿就没去过‘净土’,犯下那些罪孽……”
吕夷简道:“谁来破?”
吕程欲言又止,但还是说了:“若论最擅长破案的,自是狄进。”
早知如此,之前是不是不该得罪那个神探,万万没想到,吕家还有用得着对方的一天……
吕夷简却摇了摇头,半点不后悔,宦海沉浮半辈子,如果临到老了,晋升宰相之前,还要去向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低头,那真的不如直接外放了……
他瞬间摒弃了这种法子,却也有另外的底气:“无妨,对方会给我们机会的!”
吕程和吕公弼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听懂。
“这群武夫若是按捺得住,只杀十三一人,将他的尸体和遗书送入府衙,等陈尧咨将案情禀明上去,老夫还真的完了,唯有请罪外放一条路!”
吕夷简抚须冷笑:“但老夫若料得不错,他们既然敢杀一个,就不会只杀一个,而是要填满名单!”
吕公弼倒吸一口气:“杀四家的子弟?这莫不是要造反?”
吕夷简看向这个儿子,有些失望,但骤遭此等变故,一时难以冷静也算正常,直接反问:“你去报官?”
吕公弼哑口无言。
这件事的关键,就是没法摆到台面上讲,不然的话,那些勋贵之家也万万不敢这么干,之前文臣想让他们担上骂名,现在他们用更狠更绝的手段反扑,核心的理由是一样的,都是欺负对方不敢闹。
而家属一旦不闹,罪人自杀,遗书俱在,哪怕大伙儿心底都清楚,统统自杀这事肯定不对,但由此结案,也没人会说什么。
吕程已经意识到了这点,但不明白自家的转机在哪里:“相公,可那群武贼真要害了四人的性命,名单上就满了,即便别家再是怨恨,也无力改变什么了啊……”
“错!”
吕夷简摇了摇头:“五人?谁说名单上只有五人的?明明是有二十人,畏罪自杀了这几位,就想结案?那群武夫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