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眸光微动。
这个成功登月的人,与帝王何其相似。
走到最后,终是成了孤家寡人。
高处不胜寒。
三场电影播放结束,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
后宫嫔妃念念不舍地起身,离开前一直偷偷朝路遥递眼色,拼命传递“下次来送照片,多带点新鲜玩意儿啊”的意思。
御花园旁边有个湖,武帝看完电影,漫步朝湖边走,心事似乎更重了。
路遥嘱咐哈罗德和叶潇收拾机器,转身跟了上去。
武帝站在湖边,负手而立。
宫人侍立在远处,路遥走近也未出声阻拦。
一轮圆月倒映在湖中,像一块饼。
路遥在武帝身后停住,琢磨怎么起头。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探听帝王的心事。
武帝仰起头,遥望天上月:“如今再看明月,好似没那般遥远了。”
路遥抓住机会上前一步:“登高望远,望远知新。您已经站在比之前高的地方,看到更远处的景色,便是朝前走了一步,自然没有初时那般远了。”
武帝沉默。
路遥觉得尴尬,但接了话,已收不回手脚。
所幸几分钟后,武帝挥退宫人,再次开口了。
像是倾诉,又像是自言自语。
武帝言辞很隐晦。
但路遥接触过万宝珠多次,又有江语蝶透露的信息,加上看电影时武帝对八皇子的偏爱,皇后的态度,很快就理出事情的全貌。
武帝的儿子里最有治世之才便是太子,正宫嫡长,德才兼备,可惜死在了他这个白发人之前。
太子故去后,武帝消沉了很长时间。
这段时间,德宜公主作为太子遗孤,成为武帝的寄托。
等他回过神,察觉德宜有了不该有的野心。
武帝反思,觉得是自己宠坏了德宜,才令她生出那般心思。
但令武帝纠结的是德宜居然很像太子,聪颖好学,明事理,又不乏胆识和气魄,甚至比她几个叔叔更有忧国之心。
唯一可惜的是她不是男儿身。
而武帝剩下的所有儿子里,唯有年纪尚幼的八皇子最得帝心。
八皇子的生母是皇后的堂妹,不知是否因为这层关系,八皇子与太子幼年有几分相似,连性子也是差不多的沉静内敛。
武帝似乎对于册立储君非常忧心,而令他摇摆不定、反复思量的就是德宜公主。
路遥其实有些意外,按照正常发展,武帝肯定会选择八皇子。
对于帝王而言,这不是一个很难取舍的问题。
但如今他仍为立储的事情深深烦忧,德宜身上还有别的特质令他在意?或者说忌惮?
就好像是他不得不立德宜为储君,但内心又万分抗拒。
路遥决定试探一下:“陛下,我以前曾看过一
个故事。”
武帝偏头看向路遥,眸光深沉:“说来听听。”
路遥理了理思绪,打完腹稿,娓娓讲述:“城中有位贾老爷,有屋宅千间,良田万顷,家财无数。贾老爷一生什么都好,唯独子孙缘薄。某年,贾夫人的肚子总算有了动静。十个月后,贾夫人生下一对双胞胎。姐姐聪慧懂事,弟弟自由率性,姐弟俩都备受疼宠。
“一年又一年,转眼双胞胎已年满十四。弟弟自幼是个散漫性子,不喜读书,不问家事,唯爱交友玩乐。姐姐博学多识,端庄稳重,平日替贾老爷看账、料理商铺,又帮自生产后身体一直不好的贾夫人打理后宅。邻里都说贾家千金能干懂事,不输男子。也有人说贾老爷命好,一胎双生,儿女两全,却犹如得了两个儿子。
“又过一年,贾老爷在外遇险,被人送回贾府。贾老爷受伤颇重,昏迷三日方醒。清醒后,贾老爷命人将贾少爷叫到床前。他卧床难起,交代儿子掌家,接管家里的商铺和良田。然贾少爷只好交游闲耍,最不喜被凡俗之事缠身,一股脑儿将家中事物扔给姐姐和管事,自己每日偷跑出去会友喝酒。
“贾老爷知晓,将女儿叫到床前斥责。贾千金解释,只是想帮家里分忧。贾老爷觉得是自己的放任养大了女儿的心,气得半死,又埋怨贾夫人没有教好女儿,养得她不思三从四德,反而觊觎胞弟的东西。”
系统弱弱出声:喂,路遥,别说了。
武帝眸含厉光,冷然地盯着路遥。
路遥恍若未觉,也不理会系统,继续道:“贾夫人抹着泪从贾老爷房里出来,又来到贾千金的房中。贾千金正因父亲的指责伤心不已,见母亲也眼眶通红,又心生愧疚。贾夫人见到女儿,第一句话是‘你为何要觊觎你弟弟的东西,我和老爷对你难道还不够好’。贾千金惊得退后一步,她明明只是喜欢做那些事,查账算钱、接待管事、巡视田产,听佃户通报一年的出产。比起囿于后宅,她只是更喜欢做生意而已,可就连母亲都觉得她贪图属于弟弟的家业。
“贾千金忽然想到,这十几年来,她所得到的偏爱其实都有条件。她自己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学会了看人眼色,得知弟弟不喜去学堂,惹得父亲不高兴。她便每日陪弟弟去学堂,贾少爷勉强被哄住,不再吵着闹着不要读书。贾千金由此受到贾老爷的嘉奖。
“年纪再大一些,胞弟无心接管家业,贾老爷头疼不已。贾千金学查账、学打理铺子,贾老爷总是夸奖她聪慧大方。如今仔细回想,当初父亲看她的神色,明明带着深重的遗憾。那时父亲一定觉得如果是弟弟就好了罢。
“女子一生都得将贤惠、大度、知进退刻进骨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就是她们得到偏爱的条件。若不如此,就是心机深沉、贪心不足、野心勃勃的恶、毒、狠、妇。”
武帝的脸色已经沉黑难看,夜色中看不清楚,但帝王浑身散发的怒气宛若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