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千金芳名玲珑,可为人处事却谈不上玲珑剔透。
与她如一丘之貉的杜家千金见顾逸亭神色淡漠、不予理睬,登时柳眉一挑,大声道:“哼!你以为和顾尚书、容王世子攀了点关系,就能趾高气扬了?”
顾逸亭柔声细语道:“对于恶言相向者,我历来懒得纠缠,怎就成‘趾高气扬’了?趾高气扬的,难道不是嗓门更大的人么?”
旁人闻言窃笑,曲玲珑和杜千金一时语塞,瞪了她一眼,悻悻离开。
与顾盈芷作伴的贵女们均知这位顾家小妹看似柔柔弱弱很好欺负,实则不然,她们暗自庆幸当初没用恶毒言语攻击她,不然……定要当众出丑。
约莫过了半盏茶时分,人员陆续到位,一望无际的山谷花海中,聚了由年轻女子、丫鬟老妈子、宫人侍卫等数千人。
人人翘首以待,终于等来了传闻中的熙明女帝。
恰似彩云坠地的花林内,一众女护卫、宫人护送两名美貌少妇缓步而近。
左侧的是秦王妃,熙明帝的嫂子,二人亲如姐妹,相偕而来不足为奇。
熙明帝不像平日头戴龙凤冠、身穿绣龙锦服,而是作便服打扮。
墨染发髻斜斜插着红宝石珍珠步摇,黛眉浅染,丹唇微带笑意。
她一袭大红拖裙裙裾翩跹,灿若娇花的容颜如海棠醉日,唯独眉宇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英气。
底下的惊讶赞叹,大多掺杂了自惭形秽。
天之骄女,该当如是。
顾逸亭因跟随堂姐之故,离最前方的台子仅有数丈之遥,自是清晰看到,熙明帝一如上世所见那般仙姿佚貌,再次为她集明媚、端雅、豪爽于一身的高华气度而叹服。
空气似有一瞬间的静谧,随后在场数千人齐声道:“见过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岁——见过王妃,愿王妃千岁千千岁——”
熙明帝拉着嫂子就座台上,浅浅一笑:“姐妹们小聚会,何来那么多虚礼?赐座,奉茶。”
众人不由得又惊又喜,谢恩后依言而坐。
看来,有关女帝性情温和、平易近人的传言,多半是真的。
她将如何为自己心爱的弟弟挑选妃子?缘何婚约在身的贵女也来赴会?此番先来一个牡丹宴,一个月后的赏莲宴又有何目的?
各式由鲜花、干花制作而成的精巧美点和果酒被捧至贵女们跟前,熙明帝和秦王妃举杯相邀,大伙儿欣然回敬,一派和乐场景。
熙明帝与最前方的异地贵女闲谈了几句,浅抿一口果酒,细嚼慢咽尝了块桃花核桃糕,朗声道:“在座的,有京官的千金,也有来自全国各州府的官家贵女……今儿特邀大家至此,是想聊些心里话,也想听听,朕推行新政的一年后,你们身为女子,对新颁布的条例,有何看法。大家无须拘束,不妨直言。”
“……”
霎时间,场内人人面面相觑。
选弟媳不光要看容姿,还得考察政见?
令人大出意料之外!
但细想下来,熙明帝的三嫂秦王妃,本身是五族的长公主,现下贵为王妃,仍亲自参与药典编纂;熙明帝的妯娌定国公世子夫人舒氏,诞下儿女后,也潜心研究茗茶之道,著述论学,传道授业……
也许熙明帝偏爱有事业心的女子?
当下,大家不敢吭声,唯恐发言不慎,为人笑柄,皆盼有人强行出头。
熙明帝等了半会儿,见无人发声,微露不悦:“仅仅是茶余消遣的话题,为何个个不语?”
“回陛下,”顾盈芷起身一福,“臣女私以为,大部分的姐妹初次面圣,难免惶恐,生怕出言不逊,有辱圣听罢了,恳请陛下恕罪。”
熙明帝端量她片晌:“朕很凶?把你们吓成这样?”
顾盈芷原是好意替大家缓和气氛,也顺道在御前挣点露脸的机会,此际暗觉状况不对,面露尴尬:“……臣、臣女不是那意思。”
她贵为尚书府千金,算得上京城贵女中颇有名望者,可平素也无机会和女帝深谈,众目睽睽下,自是倍感紧张。
见熙明帝默然未语,堂姐僵立不动,再拖下去,只怕彼此面子上不好过,顾逸亭一扫往昔的低调内敛,当即盈盈向台上二人施礼。
“陛下,王妃殿下,请恕臣女直言,对于女子掌政的成见,为数百年积弊,冰封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所致。新政犹如促使冰雪消融的第一道春风,一年下来,的确提高女子从商、从政的机会,但若要达到陛下所希望的平等公正……仍需时日。”
熙明帝听她回答到了点子上,略一颔首,示意她继续。
顾逸亭续道:“臣女此行由南到北,水陆两路兼程,目睹过往未闻的清明局势和自由之风。可正因四五百年来,受前朝女德女训影响,女子已惯于安享后宅安宁,观念根深蒂固,外加施行新政的官员,十有八··九为男子,本心并不愿把权力交予妇人,行政的诸多细节,大抵未能真正落到实处……”
熙明帝蹙眉道:“你的意思是,朕颁布了新令,但难保有人阳奉阴违?”
“陛下,”顾逸亭无惧她语气中的怒意,坦然自若,“您想想看,天下之大,未必每一位父亲、丈夫、兄弟,都能像先帝、齐王殿下、秦王殿下他们贤明,甘愿让自己的女儿、妻子、姐妹走出家门,以崭新姿态去面对世人的目光。
“而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女子,未必有勇气正视自己的能力,勇于向阻挠她们前行的势力宣战。臣女而今有幸面圣,亲眼目睹圣驾龙颜,方理解此次牡丹宴的意义。”
熙明帝莞尔一笑:“哦?愿闻其详。”
“陛下要开创的盛世,除了由您在高处如明灯指引,亦需世上万千女子自身的不懈努力。目下,咱们所缺的,是理念上的改变。心态决定每个人的行动,行动会创造更多的潜力,影响周边人对此事的态度,从而汇成蔚然之风。”
顾逸亭眉如淡淡春山黛色,眸含潋滟秋波,本是意态如花娇,却以缓急有度的语气,昭告内心的从容镇定。
“不错,”熙明帝感叹道,“你说得在理。朕自问资质平庸,最初只是个任性胡闹、成天想着吃糖玩耍的小公主,绝非性格强硬之人,更足够的学识和能力坐上龙椅,统治万民,但命运选择了朕。
“朕每日端坐高处,放眼望去,朝堂上全是刚阳面孔,史书上曾记载的掌政公主、女官、女将……已有数十代未遇。古人能为之事,为何我们做不到?
“从无知小少女到独立掌权,朕日夜埋头苦读,花了五年时间,中途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终归熬过来了。如果朕能做到这步,假以时日,原本比朕聪慧优秀的女子,凭什么不能比以往更出色?”
在场为选妃而来的贵女,闻言暗自汗颜。
熙明帝言下之意很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