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师啊,你是个文化人,懂得多,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村长视线垂下,没落到他脸上,“村子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一直想着,是不是有什么门路可以修条路。”
“不用太宽敞,只要毛驴能拉车过山坎,把庄稼粮食拉出去卖就好,这样大家伙都可以松快松快。”
顾平生眉梢一动。
这无疑是件好事,某位伟人曾有一句名言:想致富先修路。交通便利才能持续有效地带来贸易经济。村长上任靠的是资历,本身只读过小学,能想到这一块真的很不错。
在这一点上,他表示了大力支持。
村长总算是抬了眼看他:“你也觉得这事不坏,对不对?”
顾平生点头:“当然。”
村长在这时狠吸了一口烟嘴,徐徐吐露烟云,苦笑道:“是啊,明明不是坏事啊!”
顾平生不知道对方脸色为何悲丧,村长摆了摆手,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下去:“这两天山上老有不好的动静,我们准备七天后举行山神祭祀,家里有人的都要去,包括娃儿们。学校要提前停课,过两天应该会通知你。”
顾平生:“……”
顾平生欲言又止。
在他的印象中,“祭祀”是和现代化社会沾不上边的词语。
应该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习俗。
既然是村长发话,那么想必全村人同意。身为外来者,顾平生也不好说什么。他心里想着批上大红“危”字的教学进度,和撒了欢儿玩野的崽子们,叹气无奈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上课备课批卷子改作业,他闲着也是闲着。
贯来喜欢让他搭把手的村长却干脆地拒绝了他:“不用。”
他用昏黑的瞳孔直勾勾注视着顾平生,声音沉得像警告:“祭祀准备的东西杂,到时候要闹出点什么阵仗都是正常的。你别轻易出门,省得一些脏东西沾你身上。需要什么,我让陈二麻子给你送来。”
说完,村长把烟头往台阶砖石面上磕了一下,咂吧着烟嘴儿走了。
顾平生:“……”
顾平生叹了口气。
入乡随俗。
从小卖部买了两罐啤酒,又在旁边的店里买了半只烧鸡。顾平生折起裤脚,拎着东西一路淌过凹凸不平的泥泞路,跨过两个石板沟,在一个栽种歪脖子柳树的院里停了下来。
山上多雾,大白天也阴沉沉的。他将裤脚放下,从旁边飞来几只乌鸦停在他头顶的枯枝上,嘎嘎一阵叫。
顾平生抬手敲门,力道由轻到重。
许久后,屋子的主人终于被吵醒,像是走路虚浮,一路碰撞着桌椅板凳,骂骂咧咧地过来开门。
“吱呀——”一声,门打开,一张饮酒过度而发胀青黄的脸从阴影中出现。
这人是陶军的父亲,陶明山。那双阴郁的眼神将顾平生从头盯到尾,直到看见他手里拎着的烧鸡啤酒,才吐出一声怪异的笑:“哈……是顾老师啊。”
顾平生发现,陶明山的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灰败了。
陶明山将门打开,迫不及待打开袋子,撕下鸡腿儿就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要我说,你们老师也忒赚了点,回回来都带着肉菜,嘿。”
这话讽刺的意味明确,叫人听着生气。
顾平生却笑了。
他的笑声并不突兀,高低适宜,时点掐得刚刚好,像是配合着陶明山的话茬笑了出来。本就是五官端正、人畜无害的一张脸,笑起来更有种如沐春风的温和。
“经验丰富、资历厚重的老师讲座费高,但那是用学问和教学能力换来的。我经验尚浅,给教师队伍拖后腿了。”他拿起一罐啤酒打开递过去,“不过还好,手里有份固定工作,钱么攒一攒,吃肉喝酒不成问题。”
不得不说,顾平生递酒的动作极大地取悦了陶明山。
他哈哈一声笑:“那是,要想我当初有活做的时候,那钱不比你们这些死读书的高?”
顾平生来时调查过陶明山的过往,其实能力可以,干活也利索,无奈性子恶劣,在哪儿都是偷鸡摸狗小人做派。
之前县里来了矿山队招零工,陶明山就去过,结果私自偷了别人的矿产出去卖,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陶明山也被抓进局子关了三年,再没人敢招他。
顾平生问:“陶哥原来是做什么的,怎么没继续干下去?”
陶明山得意洋洋的表情一僵:“都过去的事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怎么能不提?顾平生今天来就是要大提特提。
他只挑陶明山动手做事的能耐,慢慢的,将人哄得喜笑颜开,再不动声色引入今天来的目的:“上次来看你补房顶,就知道手上有劲。几天前山体滑坡冲垮了隔壁村的村道,他们来招人清理路面,没别的要求,有力气就行。我第一时间想起了你。”
陶明山半耷拉的眼皮睁了睁:“是么?”
顾平生瞧他意动,添了把柴火:“报酬按天数算,但路坏得严重,后面还得补,一天两天结束不了。赚的钱不说多少,够陶哥一个月每天三瓶酒喝,顿顿有菜有肉。”
“有钱了,衣服可以买几件新的,再换了那台坏掉的热水器,随时随地能洗上热水澡。那边着急要人,价钱也好谈,到时候桌椅板凳都能换一套。”
顾平生从来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嫌恶看他,说的道理,提的建议,都是站在对他好的角度。脾气不错,常带东西接济他,所以陶明山格外乐意和顾平生说话。
陶明山与那双温润明亮的眸眼对视,仿佛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烂酒鬼,而是一个正常有本事的壮年汉,放眼都是能够展望的未来。
顾平生接下来的话更是如风般吹入他耳朵里,直勾他的心神。
“人活一辈子,哪怕不图一个风光自在,能够舒舒服服的,难道不比现在好?”
陶明山被说动,张了张嘴:“我……”
就在这时,第三个人的声音插了进来,稚音仍在却老气沉沉:“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