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们这次到京兆府来,是有什么事务要办吗?”
明远关切地问。
舒承允看了一眼舒承厚,点点头,说:“凤翔府近日在大力推行‘青苗贷’,我们只是寻常农人,实在不明白这后头的门道,因想着妹妹妹夫这边是大地方,见闻广博,所以想来问问,再加上与妹妹妹夫多年未见了……”
明远马上就明白了。
舅舅们来长安,是想要询问关于“青苗贷”的事。
偏偏他还真的听说过“青苗贷”。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变法”中,最惹争议的新政,莫过于“青苗法”。
这青苗法,说白了就是借贷。在青黄不接,等米下锅的时候把粮食折成钱,先借给农民,等到田地里收成上来,再把粮食折成钱还给当地的常平仓,并且上交一定的利息。
舒家是耕读人家,“青苗法”的推行确实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有关。
见到明远沉思,舒承厚当即补充:“我们听说,这‘青苗贷’是陕西路转运司首倡的,在京兆府运行了好几年,王相公才提出来在全国推广的。我们以前没借过这青苗钱,根本不知道这钱该不该借,所以才想着到长安来问。”
“陕西路转运司?”
明远倒是想起了曾经在城门外偶遇的那位陕西路转运使李参大人,不晓得他与这青苗法有没有关系。
听说是与借贷有关的事,舒氏娘子便一脸忧色,“望”向两位兄长,说:“难道是家中借了这青苗钱,是担心还不上吗?这倒不要紧,钱财上远哥还能想些办法……”
如今明远完完全全成了舒氏的主心骨,无论遇到什么事,舒氏娘子想到的人不再是她那位在外行商的丈夫,而是儿子。
谁知舒承厚开口解释:“倒也不是这个……只是乡里乡亲大家都对此疑惑,去问官府,官府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因此请我们两个做个代表,要到京兆府来问问清楚:这青苗钱,究竟能不能贷。”
明远顿时在这心里给两位舅舅默默点个赞。
若是舒家两兄弟过来是借钱,明远当然可以看在亲戚的情面上二话不说先借了,当然,这会一定程度上挤占他需要花掉的资金。
但现在两位舅舅竟然是作为乡民的代表,到长安城来“问个究竟”的。
明远一时间思绪纷然。
他想起古时一直有“自古皇权不下乡”的说法——相公们在朝堂上订下的法令,到了乡里是什么模样,完全要看当地的胥吏到底如何解释与施行的。
舒家舅舅们能够代表乡里,来到府城询问某一项政令的具体情况,这无论在哪里都是不多见的。
于是他开口安家中各位的心:“舅舅们放心,母亲放心。我明天就去打听。舅舅们若是缺钱救急,也请尽管向甥儿开口。”
“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要问舅舅。这‘青苗钱’的利息有多高。”
舒承允与舒承厚相互看了一眼,舒承允答道:“年利两分。”
明远险些倒抽一口气——年利两分,就是年利率20%,这么高的利率……赵顼的朝廷是在抢钱啊!
但他忍住冲动,又问了一句:“这个利息,较之乡里平常的借贷利息,是高还是低。”
舒承厚“嗐”了一声,答道:“低,低的多了。”
明远:?
当听说平常乡里农人向大户借贷,要承担高达60%甚至70%的年利率时,明远:我明白了!
他一下子脱口而出:“王安石这人能处!”
第24章 十万贯
“王安石这人能处!”
明远一句话说漏嘴, 惊得在座的人都抬头望着他。
明远只能弱弱地往回找补:“我是说……王相公……人品还行,推行的新法确实是为公不为私。”
刚才他只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青苗贷的利息和民间借贷的利息哪个更高?”
答曰:“民间借贷的利息更高,而且高得不止一点。”
明远至此完全明白王安石在做什么了。
他老人家这是在劫富济贫, 用一个较低的利率向民间借贷,将高利贷挤出市场, 同时又将利钱收入国库,增加财政收入。
“青苗法”施行, 受益最多的当然是官府。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 如果他们原本就有借贷需求, 那么他们也会是受益方。
唯一利益受损的是主持民间私下借贷的钱庄、豪商之流。他们的高利差被挤占, 利息收入减少。除非他们也甘愿像官府那样,将利钱减到二分, 否则他们是放不出去贷款的。
但这样做有两个非常明显的弊病:
一来,不是人人都需要借贷。那些家中富裕, 不需借贷的农民朋友们,如果被硬摊派上“青苗贷”,那便是额外背上了一层利息负担。
二来,“青苗贷”由官府直接操作, 那么官府就既是“运动员”, 又是“裁判员”, 无人监管其做法是否合理。只要地方上的胥吏存了为己谋利的私心,好事便也能办成坏事。
明远将他对“青苗法”的理解向两位舅舅陈述了一番。舒承予和舒承厚都不是笨人,马上都听明白了。
舒承予拊掌笑道:“远哥是个读书明理的,见事就是明白。”
舒承厚却皱着眉:“可是连凤翔府的官吏都说不清这‘青苗贷’到底是为了什么。横渠镇上还好,知道我们在京兆府城有亲戚, 嘱托我们到府城来问。可是换到其它地方, 谁能像远哥说得这般明白?”
二舅的话顿时令明远陷入沉思——
很显然, 王安石的这次变法是“自上而下”的,因此缺乏广泛的群众基础。从舒家两位舅舅的反应来看,民众对于“青苗法”的“劫富济贫本质”也缺乏足够的认识,因此接受度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