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然说,事后只抓住了两个落网之鱼,也抓回顺天府拷问了,只说两队人马是京郊的争抢田地所致。
乡野之人,动起粗来失了理智。
清嘉却不相信。
那些人,各个飞檐走壁,杀起人来恍若杀鸡一般,岂是乡野村夫该有的身手。
她如此说时,宋星然突然将她搂入怀中,说:“近来京城不太平,乖乖在家中养胎,莫叫我忧心。”
仵作验过伤的,那些死者死状堪称惨烈,笃定下手之人功夫高深。
但又如何?
天子脚下,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祸乱?又再拿不出旁的证据了,京兆尹也不敢下论断,为了保住头上乌纱,只草草结案,至多担一项巡查不利的轻微罪责。
但李炎亦是亲历者,亲眼见那些人手上招式,说是军中兵士出身,二人查不出端倪,却总觉得,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果不其然,出了正月,京中竟接连出了几桩命案,还全是官吏,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家中,手上无一例外,都抓着一纸罪己诏,清楚分明地列出自己为官多年来,贪污、栽赃、结党等罪行。
关键这几位,平日素来清正,掩藏得可谓天衣无缝,连皇帝都哗然,下命顺天府彻查,都察院协理。
莫说连官居佥都御史的谢云嵩,忙得热火朝天,几天几夜歇在官署,各司衙门也都人人自危,盘算不停,生怕被都察院揪出问题,宋星然是户部的主事,自然不能幸免,也好久都不曾着家了。
清嘉倒不担心宋星然被都察院盘查,他这人周全妥帖,滴水不漏,想来朝廷查不出他的过错,更怕外头那未名身份的侠客对他下手,怕腹中孩儿甫一出生便成了孤儿,再加上月份也大了,身上酸软,夜里都难安睡,全赖明大夫的安神汤,才堪堪捡一会睡眠。
这日,清嘉早早服了汤药,还是辗转难眠,又有阵阵心慌之感,实在很不舒服,索性披衣起身,唤听雪去请明大夫。
听雪夜里也迷迷糊糊的,倏然一阵阴风闪过,手中灯笼明灭不定,吓得瞌睡全无,再定睛一看,明大夫那草庐门前,赫然站着两个佝偻着的长条身影,姿态诡异,浑似野鬼一般,登时吓得尖叫一声,手中的灯笼也坠在地上,瞬息光亮全无,更是阴森。
她转身欲跑时,听见一声冷呵:“听雪!”
声音熟悉。
似乎,似乎是宋谅。
她才慢慢挪过去,看清黑暗中,那两条影子,是宋星然与宋谅。
二人皆一身玄色夜行衣,尤其宋星然,半跪于地,大腿上一片淋漓伤痕,摇摇欲坠,被宋谅搀扶着,才堪堪未倒下。
见来人是听雪,眯了眯眼,眸光锐利冷练,声线却艰涩:“你来做什么?可是她如何了?”
夜色漆黑如墨,宋星然一张惨白面孔,冷汗密布,浑似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艳鬼一般,分外渗人。
听雪倒吸口凉气,才咽着唾沫,缓缓道:“没......小姐夜里睡不着,有些心悸,遣我来拿些安神的药丸。”见宋星然皱眉抽了口气,似痛极了模样,才大着胆子对宋谅说:“咱快将公爷扶进去罢,莫耽搁了。”
听雪是不敢碰宋星然的,忙跑入内里,将明大夫自睡梦中拽了起来。
灯火一照,听雪才发现他右腿好大一个血窟窿,如今潦草用帕子堵着,都没止血,那方手帕是清嘉绣的,梅竹鹦鹉图,如今被染得通红。
连明大夫都摇头。
宋星然还逞能:“叫宋全与我包扎便好,明大夫,你去看看清嘉。”又冷着面孔交代听雪:“不许告诉她。”
宋全是明大夫手下学徒。
听雪见他一副半死不活、气若游丝的模样,才不敢耽搁半分,忙道:“我先去叫宋全哥。”
一个闪身跑了回和风院。
听雪跑回房时,清嘉围着皮毛,在炕上坐着,手中捧着本方志,捂着心口,愁眉不展。
她半点也不敢瞒清嘉,倒豆子似的,将自己所见所闻全告知清嘉。
清嘉一听,满身的血气都往头上奔涌:宋星然真叫人伏击了。
她扶着炕桌才堪堪稳住身子:“去取衣服来,我去看看他。”
清嘉匆匆赶到时,手脚都发软,巴在门框上,见宋星然阖着双目,口中用力咬着布巾,额角青筋狰狞浮凸。
明大夫坐在床边,正往他大腿处的伤口撒着粉末,在半空中飘散开来,屋内一阵血腥与药气,清嘉吸了吸鼻子,腹中酸水不住翻滚。
她压下恶心的感觉,缓缓行入房中。
宋星然痛得厉害,五感迟钝,连她靠近都不曾察觉,清嘉掏出手绢,落在宋星然额角,他才突然睁开眼,将口中布条吐了出去。
清嘉手腕被宋星然一把握住,他却用不上几分力气,软绵绵地搭在她手上:“你怎么来了?”
豆大的冷汗自肌肤上浮升,又滚在他浓长的睫毛上,乍一看似泪珠一般,显得他可怜巴巴。
他虽眼眸瞪大,努力装出凶狠模样,却不过是张牙舞爪的纸老虎,清嘉哂了声,一手捏住他的腕骨,分出只手来,替他擦汗:“与我还逞什么强?我又不是纸糊的,犯不着事事都瞒着我。”
她神色端凝起来,淡淡的、训斥的口吻:“我是你的结发妻子,与你风雨同舟才是应该,总不能事事都瞒着我。”
此时明大夫施药完毕,在他患处裹了层层叠叠的纱布,轻轻一扯,他那伤口便好似又被刀锋狠狠剜下肉来,疼得狠狠“嘶”了声。
他额上冷汗止不住,涔涔淌下,清嘉看着都觉得肉疼,情不自禁跟着一道龇牙,轻声问:“这伤,究竟怎么来的?”
宋谅身上的夜行衣都来不及换,也不知他们暗中作何谋划。
明大夫将伤口包裹停当,默默退了出去。
宋星然大喘着粗气,似是疼得说不出话,眼神却是闪烁的,清嘉瞪了瞪眼,直直逼视,却又换了一种调笑的口气,摸了摸他脖子:“京中出了这档子事,我日日担心你项上人头不保,如今倒好了,大约那些能人义士取不了你性命。”
宋星然嗤了声:“我还能自己杀自己不成?”
说完,又露出苦恼的神色,良久,才听他叹道:“这些腌臜事,你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