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姜宛卿很了解,从前那些欺负她的贵女们,哪一个走出去不是知书达礼、温柔可人?
“我觉得那些人就是天生的坏胚,又或是装模做样当人太久了,骨子里就是个畜牲,好端端便要欺侮他人。”
姜宛卿抬头道,“殿下,等你回到京城,那些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风昭然问道:“眼下到了如此境地,你还觉得孤能回去吗?”
“那是当然。”
她可是亲眼看见他如何率领大军,挥师北上,包围京城,然后踏着父兄的鲜血,一步步走向最高的御座。
她的声音十分笃定,风昭然轻轻笑了,接着前面的话道:“他们并不是好端端便要欺侮人,而是他们自惭形秽,生怕在某些人面前被衬出自己的无能与低劣,所以对那些比他们厉害的人,便格外嫉恨,能踩一脚便想踩上一脚,会让他们觉得安心痛快。”
“嫉恨?”
姜宛卿觉得皇子们嫉恨风昭然是有理由的,他从小便熟读诗文,出类拔萃,若不是皇帝偏爱庆王,他便是世人眼中最出色的太子,最完美的储君。
但那些贵女嫉恨她什么?嫉恨她庶出?嫉恨她小娘出身低微??
风昭然仿佛能看穿她在想什么:“嫉恨你美貌啊,五妹妹。”
姜宛卿一愣,“那会儿大家还都是黄毛丫头,有什么美貌不美貌?”
“没有人是突然变好看的,好看的多半从小就好看。”
风昭然抬眼瞧她一眼,语气有几分悠然,“五妹妹的身量自小就比旁人高挑,骨架也生得纤细,五官也比旁人明丽。在所有人都还是一群黄毛丫头的时候,五妹妹已经是一朵亭亭玉立的小芙渠了。”
“……”姜宛卿,“殿下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模样?”
“五妹妹自小便是鹤立鸡群,与众不同,孤很难不记得。”
姜宛卿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她有一种被时光击中的感觉——整个少女时代都想求得的一个答案,就在此时拐了一个弯,直接来到她的面前。
在那些节庆时刻的筵席上,她只能遥遥看他一眼,或是低眉顺眼地与他见个礼便擦肩而过,没有人知道她平静表面之下的疯狂心跳。
他看到她了吗?
他记得她吗?
他会觉得她好看吗?
难以遏止的暗自倾慕贯穿了她整个少女时代。
若是可以,真想把这个答案送给上一世的自己,她应该会很开心很幸福。
只是这一世她已经不需要了。
看到又怎样,记得又怎样,觉得她好看,又怎样?
到头还不是死路一条。
“好了。”姜宛卿一锄下去,把底下的笋座挖了出来,拎着锄头就去了下一处找笋。
风昭然看着土里湿润脆嫩的冬笋截面:“……”
明明还有不少。
他难得有这样愿意和人聊天的时候,他不喜欢“人”,不特指谁,单纯就是指世上所有人。
人虚伪、贪婪、自私、狠毒——就比如他自己——和人比起来,野兽都可爱得多。
他还有些话想跟她说,他其实挺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没有人。
只有他和她。
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稍微好一点的人。
但姜宛卿已经走远了,她在一棵竹子后头蹲了下来,开始埋头挖。
从这里只看得后背影,她的腿比一般女子长,但蹲下来却是小小一只,像一只圆滚滚的兔子。
风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风昭然的微微勾起来的嘴角上。
他十分耐心地把那截被姜宛卿放弃的冬笋挖了出来。
*
姜宛卿把井台边最后几棵荠菜拔了。
风昭然在井边剥笋,他的手指修长,剥笋衣也有一种别样美感,神情甚是专注。
姜宛卿两世里都有一种疑惑——旁人被贬谪多半要苦闷颓丧忧心不已,他却安之若素,甚至还有一种在皇宫里锦衣玉食之时都没有愉悦,这是为什么?
他可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辈,也绝对没有做闲云野鹤的梦想。
上一世她是真心钦佩,觉得风昭然无论顺境逆境,皆成处之泰然,当真不是凡俗之辈。
这一世她只觉得——这人肯定在憋什么坏。
忽地,听到那边剥笋的风昭然在念叨些什么。
姜宛卿停下手上的动作,就听他在自言自语:“……这还真是层层离锦箨,节节露琅玕。”
这是诗人齐己写的《新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