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二年,他从蜀中平叛归来,扔下凯旋的大军,只率领心腹御林军疾驰入京。
她的身体不知怎么样了……他离京的时候,她的风寒已经好些时候了,太医只知道让她调养,却一直没什么起色。
他这次从蜀中带来两位名医,可以给她好好调理一下身子,一个风寒都能病那么久,这身子着实是弱得不像话。
或者,寻个什么借口,让她多动一动?
他脑子里还转着这样的念头,就听见了钟声。
钟声沉重,像来自洪荒的哭声。
这是丧钟。
只有皇宫的主人薨逝,才会敲响丧钟。
难道是太后?不,他走的时候太后明明还好好的,无论是人还是猫都胖了一圈。
大脑有自己的意识,阻止他再往下想。
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冰块封冻住他整个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十分冷静,他想:没什么,可能只是寺院的钟声。
他直接去了大殿,打算先处理些政务。
然而有宫人跪在他的面前,满面是泪:“陛下,皇后娘娘她……薨了。”
他抬起一脚便将那宫人踹翻在地:“若再胡言乱语,拖下去砍了。”
他是明君,很少会砍人。
脑海里隐隐有个声音提醒他这样不对,但那个声音转瞬就被压制住——没什么不对,皇后年纪轻轻,怎么可能会薨逝?红口白牙诅咒皇后,砍了算什么?凌迟都不足惜。
然而接二连三都有人来告诉他这件事,最后在越太后宫里,越太后拉着他的手,垂泪道:“去送送她吧,到底是夫妻一场……只是你要小心,别让外人瞧出些什么。”
他心中头一次觉得母后老糊涂了,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他何曾出过半丝差错?他一心一意喜欢的人是姜元龄,这样他才能先稳住姜家,然后,再连根拔除。
他去东宫。
东宫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甚至没有听到哭声。
他心中一片安然,像是在梦中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噩梦,那可怕的一切全是假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许下一瞬她就会打起帘子,跟他说一声“恭迎陛下”。
最好是说“陛下回来了”,他喜欢听她随意而家常的语气,就像在荒园那样,只是从回京之后,听得越来越少了。
他先看到的是结香。
结香跪在床前,脸色是木然的,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泪痕。
这丫环从前有一张很讨喜的圆面孔,总是能逗姜宛卿开心。但自后战乱后被姜宛卿接到宫里,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圆圆的笑脸变成了苦瓜脸,一天到晚也难得笑一下。
他怕姜宛卿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曾经想用一个小错把结香打发出东宫,并且是明贬暗降,实则给了结香一个不错的差事。
但姜宛卿无比惶急,好像他要夺走她什么要紧的东西,拼命求他饶过结香,他只得由着她。
只是每看见结香一次,他就忍不住要皱一次眉头。
此时风昭然看见结香,难得地不想皱眉。
因为结香没有哭。
这很好。说明姜宛卿没事。
“娘娘什么时候睡下的?”
风昭然放轻了一点声音问,怕吵醒床上的人,帘帐低垂,床上没有动静,想来睡得挺好。
“一个时辰之前。”结香仿佛成了一个木头人,声音硬梆梆的,“我在给她看凤冠,她看见了。”
风昭然这才注意到放在窗下案前的凤冠,上有九龙九凤,珍珠四千四百一十二颗。是他亲手画好的图样,暗中交给张述赶制。
卿卿生得明媚,一定要用世间所有的珠光宝气,方能配得上她的艳色。
“陛下不看看娘娘吗?”结香空洞地问,“她一直在等你,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一直在等……”
不像是从前少女时代的雀跃,也不像是刚入宫时的挂念……姜宛卿脸上一直有一种等待的神情,仿佛马上就有什么她等待了许久的东西要来临。
结香想来想去,娘娘一生所期待的,也只有陛下。
风昭然感觉到自己的心突如其来地无限柔软了下去。
这种心软的感觉,每一次踏进东宫都有。
当他负手走进东宫,面上虽然平静无波,涟漪却早就一圈圈扩散,心脏就像被春风解冻了一般,一层层舒展开来。
还没有见到她,单只是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他的心便已经开始怦然而动。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她就在帐后,他却不想揭开那个帘帐。
“算了,”他说,“让她睡吧,朕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陛下!”结香的声音尖得像是能刺穿人的耳朵,“她都死了,你连一眼都不肯看吗?!”
风昭然倏然转身,胸中杀意弥漫。
但是不能,这宫里任何一个宫人他都能随意处置,独独不能能动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