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卫脚有些僵了,小心地挪动了些许,尽量不让这动静惊扰到二人,心中羡慕起那几个出去跑腿的近卫,暗想他们应当在城中看热闹了。
而此时的金陵自然是热闹的。
虞氏在街上赶了五架马车,皆无车壁遮挡,上面便是虞巽卿说的那五个犯下大错的族人,皆去了冠,素衣披发,满脸惭容地跪在马车上。
除了虞巽卿骑着马在最前方,还有数位僧侣念着经文跟随在队伍两侧。
虞巽卿在前方大声念着那素帕上的罪过。
“济封三年,虞氏扩封田,会稽八百农人失田地。此为虞兰峻所犯,当年齐王封赏虞氏,可加扩族田千亩,虞兰峻图便利,不令奴役开田,反侵农田,只偿还了失田百姓们荒林一座任其开垦,而告族中田地是自己所开……”
“济封五年,虞氏采章山铜,雇一千民夫,死六百,六百死者共恤一百金。其为虞桓所为,当年族中出抚恤万金,尽为虞桓私吞……”
每一条罪是何人所犯,他一一念得详细,说到慷慨处还声泪俱下,到念完罪过时嗓音已哑。
“他们所犯皆是滔天罪过,我族为忏悔罪过,愿散尽一半的家财补偿会稽百姓,另有金陵或其他郡县有受虞氏不肖子孙欺负过的百姓,尽可来我族中索要补偿。至于这五人,本该死其身首,可死不足掩过,命其皈依,令其于佛前忏悔前愆,以消恶业,我族再为百姓建五座佛寺,以添香火,更为会稽百姓积福。”
不说各官员跟顾、陆两族有没有信了他这惺惺作态,可是向来信奉佛陀的金陵百姓,并没有枉负了金陵城中的处处佛塔
他们看到一向高贵的虞氏族长也如此低了姿态,都不由顺着他的话唾骂起那五人来,在僧侣诵经路过时还双手合十口称“慈悲”。
“若说狠,还是他虞巽卿。”临街的高楼上,一人合上窗走回屋中,又是笑叹,“当年旧主面前,难怪他最得青眼,我自愧不如啊!”
陆十九满脸的不以为然,“父亲何必与他相比,小人行径,断然进不了青史,还是楚太傅那般才华更得爱重。”
陆诩看着屋中的两个儿子,顿生一股无力,他在太子面前虽是露了个脸,可也不过一个散职,陆氏的未来自然是要寄托在年轻一辈身上。
可他这两个儿子,一个钻进了书眼里去,唯独对楚崧敬服不已,旁人若说楚崧不好,他有十句能驳责回去。
一个倒是颇有几分才华,也十分有智谋,算是陆氏之中最佳的儿郎,若是南齐尚存,如今金陵城中楚氏二子的招摇未必没有他几分,只是此子历来骄矜,从来不服族中安排。
陆十九与陆十一并不知父亲眼下的焦虑,还就虞巽卿之事说笑着。
“十一哥,你说太子会不会管?照理说,他们犯的那些事算是触犯了周朝律法的,虽是在前朝时所犯,若要追究,也不是不能。”
陆十一轻笑道:“自古更迭王朝也要个大赦天下,若是得了补偿后得会稽百姓们不再高,太子应当不会去管的,若是担心这个,还不如想想陆氏。”
他转而看向他父亲,“父亲,说不得哪天这把火就烧到了陆氏头上来,有空看虞氏的热闹,不如回族中查问查问有没有族人犯下什么过错。”
若说陆氏清白一片自然不能,陆诩心慌不过一瞬就镇定道:“得托我们与顾氏共居吴郡,两家互相制衡下倒没什么大事犯下,我们谋朝堂,他们图富贵,天大的事也不过是伤了几个人,早就弥补了,且说了,我们皆不如虞氏得旧主青眼,助纣为虐的事还轮不上我们。”
陆十一却还怀疑,“父亲,值此关头,万事都不能掉以轻心。”
陆诩摆摆手,“安心,族中子弟虽有桀骜者,却并未有谁铸成大错,祖训教以诗书礼仪,我们可做不来虞氏那般狂妄之事。倒是你。”
他转而看向儿子训诫起来,“你几位叔叔自从长安回来后也得了太子青眼,族中也不用你拿颜色去讨好楚九娘了,你却不思进取,与他们北人亲近些也不肯,你这般不愿担责,将来这陆氏,我焉敢交付于你?”
陆十一后退一步,揖手的动作颓放又不失风流,带笑道:“父亲教训得是,不过孩儿如今还是以第一件事为要,族中的交代,我自然是要做好的。”
“什么第一件事?”陆十九稚气问。
陆诩却想道:“当初族中想叫你求娶楚九娘,只说了这一件事,你又不愿,如今哪有……”
陆十九当即便戏谑大笑,“哦,十一哥,你是想着勾引楚九娘,真是……”
“什么勾引!”陆诩总算对长子满意了些,打断陆十九的话,又温声对陆十一道:“你这样想最好了,若是楚九娘真能瞧上你,也是陆氏的幸事,以楚崧那疼爱女儿的性子,将来真要捧个人上去,他是先想到继妻的娘家,还是要带携女婿,实在不好说。”
陆十一含笑听着,似乎也信奉他的话,只是一股讽刺冲击着他的情绪,若是真才实学不得重用,非要姻亲牵连着,什么孤标傲世,这些虚若镜花水月的东西,能有什么用?
他此时看到当年翻手颠覆云雨的虞巽卿,看到他在失势后也落得这般窘境时,才意识到了他身为世家之子的矜贵是会被毁掉的。
他听着父亲将他的所为与陆氏在周朝的荣耀牵连起来,慢慢地,似乎剐下了一点羞耻心,想将那日所见的秾艳一枝拉下云霄来。
然而多年来的自矜并不容许他如此低微,他该要从容地站在她面前,穆如清风。
作者有话说:
1苏绰:北魏时期官员。
在我国古代,关于前朝灭亡之后,在前朝犯下的罪过怎么处置,在古代虽然有大赦天下,但是对重犯一般是不宽容的,这里因为朝代更迭,加上南齐的混乱程度,如果后来的当政者不追究,律法判定真还是复杂,所以虞巽卿这种行为是有点鸡贼的,当政者谋,苦的还是百姓罢了。
第45章 初见少岚(入v三合一)
虞氏开始在金陵修建佛寺了,用的皆是虞氏的地,言修好佛寺后,那地便不再是虞氏的了,只为佛法之驻。
源源不断的木材在淮河上往来,渔民们看得都敬服起来,纷纷称赞虞氏义举。
一艘破旧的渔船上,一个瘦弱的老汉本在甲板上靠着打盹,听了周近几艘船的交谈睁开眼,不忿地往船舱中去,嘴中还念道:“嗐,这事还叫虞巽卿那小人做成义举了!虽知道百姓愚昧,不会因那些黄金就对虞氏起怨声,哪知道他们竟这般好糊弄。”
方晏本坐在案前正拿着几页纸比对,即便在低矮的船舱中,也丝毫没有减弱他的气宇。
闻言他从船舱中看出去,见到刚路过的那几艘渔船上皆供奉佛像,便看向老汉,缓缓道:“戚翁,不必生气,叫百姓们反他本也不是我们的目的,如今他越狡诈,周朝太子越忌讳他,虞巽卿乞求的从来都是上位者的宠爱,百姓们如何,毫不入他的心。”
若是虞巽卿真的在意他在百姓眼中的名声,他就不会是陈粲的宠臣了,也不会冒着披千载恶名的风险为陈粲做尽万般恶事。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眼中暗色渐重了几分。
戚翁脸上带着不服,还是恭敬道:“世子,我们废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只是让虞氏出点钱就摆平了?这般丑闻现世,那北周太子还未曾出面惩治虞氏,我们怎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方晏看着面前神情愤慨的老人,想到自己的武艺是他教授,知他不善阴谋,并不怪罪,只是耐心听他发泄完。
“戚翁,在我眼中,北周太子不是刘呈一个人,而是他与东宫诸属官,尤其是楚崧跟左融,他们两人中有一个厌恶了虞氏就足够了。”
戚翁发泄了半天得了这句话,也想了半响,不知想没想明白,终究是不那么气了,“那何时叫他们厌恶?”
方晏露出了他来了渔船上的第一个笑,“戚翁,我们还管不了人家的爱憎,且行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