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乐之声直来至御街前,早有宫人披挂红绸引道,自东门而入庙见先祖,后又跪拜帝后。
因皇子婚仪繁琐,届归梁王府时,已是繁星照路,而梁王府中张幕结采,宴饮欢声震天,刘峤与新妇合卺对拜过后,便赴身宴中。
冯采月坐在青庐中,由仆妇伺候着卸了钗环,换了身常服,满面酡红,小声问着导引女官之后礼仪。
女官笑答道:“王妃不需紧张,不过明早入宫朝见需留侯些体力。”
女官话中有话,令她更为羞怯了起来,听着外间的阵阵欢声,又是喜又是忧,喜是得嫁良人,忧是初为新妇,恐做不到尽善尽美,不由想起来她父亲叮嘱的话,只叫她百依百顺,好生伺候梁王,旁的皆不需管,自有大道等着她。
她父亲说得笃定,可她母亲却叫她务必行事谨慎,若去国之后,在藩地要尽心规劝梁王安守本分才是要紧。
她也不是愚笨娇儿,自然能明白梁王对东宫所为,不仅为当今天子所恶,将来东宫登位,他们更会被弃遗偏僻,若是那般,倒是更好了,梁郡虽远离京邑,却是富饶所在,远离了这些权力争斗,也好过在京中煎熬。
想起梁王,她脸上红意更重,那般轩昂男儿,怎能困在这长安失了斗志呢?等去了梁郡,自有封地要他打理,等东宫与天子消了偏见,或还将令他领兵出征,堂堂公子,本就不该陷于阴谋争斗中,梁郡沃野千里,大有施为之处,或修桥搭路,或筑堤种柳,只要治民安乐,处处皆比长安好。
她还陷在甜蜜的遐想中,忽听到外面有一阵明显区别于欢笑的喧闹,忙叫侍女出门去看看。
“王妃,好似是宫里来人了。”
女官恐她着急,安抚道:“宫中赏赐多,或是陛下与娘娘又赏了些奇珍。”
不想她话音刚落,刘峤便阔步进来,面色森严,又挥手叫屋中其余人都先出去,冯采月看他如此,也顾不得什么羞怯了,起身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宫中来人,母妃忽生恶疾,我要进宫一趟。”
冯采月惊骇不已,傍晚拜见之时还见谢昭仪神采奕奕,而观刘峤神色,似乎情形十分不好,却已容不得她多想,刘峤正换下一身吉服,她赶紧取出一身燕居服来替他穿上,又将自己散落的头发挽起,“妾随殿下一并入宫。”
刘峤深看她一眼,便也点头应下,牵着她匆匆出了门。
宴上宾客皆知情形不好了,看到梁王夫妇离府之后也都二三散去。
刘呈出了梁王府,看见二人的马车才刚刚离开,与身边随行的楚晔与陆十一对视一眼,便轻叹一声,“二哥这婚成得真是一波三折,回宫吧!叫车夫快些,赶上二哥他们。”
说罢便登上马车,又邀他二人共乘,楚晔与陆十一皆吃了些酒,都是要回东宫值守的,便也不再推拒。
虽入七月,尚未有秋信,马车两侧的帘幕都敞着,夜风正大,不一会儿便将三人身上的酒气吹散了去,刘呈看着前方的马车,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点了点,方笑道:“二哥太急了,赶这样快,也不怕惊了新妇!”
楚晔道:“谢娘娘有急,梁王急切也是应该的。”
刘呈便也似明悟了一般,叫车夫将车赶得更快些,却始终追不上梁王,便只是远远缀着。
谢倓看见在后方的车,提醒了一声,冯采月回望一眼,正欲开口,却感受到勒住自己的那只手上濡了汗,她不由抚了抚刘峤,“殿下,娘娘会没事的。”
刘峤勉强对她一笑,然而并未叫马车缓一缓,全也不顾身后是太子仪驾。
终于来至宫门前,他们下车时,刘呈三人也到了。
“二哥,二嫂。”刘呈倚在车窗上,温和地唤了一声。
冯采月顿时感受到丈夫牵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一点,忽而被他松开,见他回身向太子行了礼,便也随着他一道施礼。
刘呈却摆摆手,“二哥与二嫂先进宫去吧,谢娘娘有急,不要耽搁了。”
刘峤便托了一声失礼,又急切地进了宫门。
冯采月这回没有被他牵住,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只得小跑起来,总算跟上了他,“殿下,发冠斜了。”
刘峤恍然,顿下步子正要整理,她便抬手为他正了正,又主动地牵起他的手,“好了。”
长宁宫中人声喧沸,天子与皇后坐在殿前,不断听到内殿称急,刘钿伏在殿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后看得不忍,也红了眼眶,“白日里还好好的,都与妾商量明日该不该给新妇加些重礼,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天子眉眼也带着焦愁,沉了一口气,叫宫人们将刘钿扶起来,“阿钿,过来,不要惊了太医们诊治。”
刘钿哭得浑身无力,被宫人扶至帝后膝下后,又趴在皇后膝头哭了起来。
梁王夫妇来时,刚要拜见,天子便摆手道:“不必耽搁了,你去看看你母妃。”
刘钿听到这句,更是要昏厥过去,冯采月一见便心中有了数,怕是谢昭仪这回是真不好了,不然天子也不会说出这句话来。
刘峤神色悲痛地点点头,步子踉跄地朝着内殿去,她忙上前搀扶着,进到殿中便见到围在榻前的众多太医,个个面色凝重,再走近几步,就看到昏睡的谢昭仪面白如雪,襟前隐有些血迹。
“我母妃如何?”刘峤问。
“回殿下,昭仪气息微弱,脉搏也渐弱了下去,眼前尚不明娘娘这急症的原因。”
刘峤沉着脸,问向殿中宫人,“是何时有的症状?”
“殿下与王妃离宫之后,娘娘与陛下、皇后娘娘还有诸宫娘娘、公主们一并宴饮,宴上还十分精神,可回宫后便觉胸闷气短,不过半个时辰便吐了几口血出来,紧急召了太医来瞧,未等太医到,娘娘便昏睡过去了。”
他立刻便红了眼,定定看着谢昭仪,半晌未言。
冯采月也悲切不已,分明先前还是个鲜活的人,眼前静静躺着的,却没有一丝活气。
忽听身边人低喃道:“母妃曾说,等我们去了梁郡之后,她就不要再装扮了,便将她的首饰华服一半给你,一半给阿钿,要我们在梁郡为她建一座小院,她说她幼年跟随外祖们躬耕,还记得如何种地,要在小院里亲手种些蔬果,等我们有了孩儿,便能同她幼年时一般去菜地里玩耍,亲自瞧四时造化。”
冯采月不知谢昭仪竟曾说过这样的话,听得越发心伤,连着内殿宫人们的低泣一并传到了殿外,这番话便也传到了天子与皇后耳中。
皇后一手拍抚着刘钿的背,余光看见天子神伤,隐隐明白了谢昭仪母子这是要做什么,急症,无人害她,怎会有急症?
哪怕她口口声声憧憬就藩之后的日子,看在皇后眼中,有前事的铺垫,她可不会轻易信了,今日怕又是冲着东宫去的。
而她膝前的刘钿听到那番话,忍不住要向内殿去,皇后瞧她跌跌撞撞的样子,又见刘峤夫妇出来,便拉住她道;“你二哥都出来了,”
再等上些时候。
时已是寅时,天幕乍见一点轻蓝,又含着模糊的黑,刘峤听到蝉声,望了眼天色,余光见到天子伸手将皇后额前的一缕发拨去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