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速穿过小巷,去敲秀燕家的大门。也许她和家人还在成人宴上,敲了许久才有佣人来开门。我一只脚踏进大门,回头望去,冬生仍然站在高墙下目送我离开,一动不动,只看到他眼里晃动的一点点月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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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送别(2)
深夜时分,月色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明净透彻。我和秀燕挤在她那张窄床上,听她讲她成人宴上的八卦。
“六姑妈前些天哭哭啼啼回了南岛,说是姑父娶了个二姨太。今天席上见到她,人瘦得皮包骨,额角上还有乌青,看起来有四十多岁,哪里还有前些年出嫁时的风光霁月?过得这样折磨,可我娘和几个婶婶还一阵劝她回去,就怕她要闹离婚,永远住回娘家来。”
离婚,这在南岛怕是惊世骇俗的事。哪个富家公子没有个把姨太太,出了嫁的姑娘,只有忍气吞声的份。秀燕翻一个身,脸落在月色的阴影里,停了良久又说:“大姨母也来了,送了我一对镯子做成人礼,还带来了大表哥。大表哥快十八了,在永平镇上跟姨父学做生意。”
我见她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伸手点她的鼻子:“啧啧,小丫头思春了。”
“去你的。”秀燕装出愤怒的样子,狠狠踢我,伸手到我的腋下,报复性地挠我。我笑着求饶,差点滚到床底下去。这一番打斗弄得我们都精疲力尽,好不容易停下来,两个人肩并肩仰面平躺在床上,遥望窗外的冷冷月光。
我摸摸衬里的小口袋,那两粒小小的珍珠就在那里,带着我的体温,抵在我掌心的肌肤上,有一种粗糙坚硬又温暖润滑的感觉,正如他那个人一样。
“秀燕,”我问,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秀燕顿时又来了精神,支起胳膊,一张脸骤然凑近我:“哦,想嫁人了。思春的人是你吧?”
我当然矢口否认,啐道:“才没有!我还要去省城读书,才不要嫁人。”
秀燕狐疑地打量我:“那你脸红做什么?”
有么?我一巴掌捂住自己的脸。秀燕犹豫一刻,最后一脸严肃地说:“听说,有人看见你和傅博延在傅宅的后院说话,你该不会喜欢他吧?”
我才松一口气,骇笑着踢她:“小丫头,说什么胡话,传出去看我不打死你。”
她在月光里神色夸张地拍胸口,一叠声地说:“那就好,那就好,还以为你被他那张臭皮囊所惑,想要削尖脑袋去做他的三少奶奶。”
三少太太,那自然不能,打死我也不会去做三少奶奶。诚然,即便我想去,傅太太只怕会先打死我。况且,今天我放了他的鸽子,他这样从没在哪里吃过瘪的少爷,定然已经放弃了。
我却在回北岛的路上遇见傅博延。
早饭后我匆匆辞别秀燕,往海边的方向走,才拐过弯,就看到一个高个男子站在小巷里。他还是昨天那一身白衬衫,倚墙站着,指尖捏着一支烟,大概因为头发有些乱,看起来多了几分颓废的意味。
我与傅博延只见过聊聊数面,几次都是在阳光明媚的时间,总觉得他虽年少轻狂,但并不是个坏人。此时见他脸色阴沉地抽烟,竟有些意外,脚上也不自觉地慢下来。
他看见我,丢掉烟头,一只脚在地上碾灭烟头,缓缓站直身子。
巷子只要那么宽,断然躲不过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礼貌地叫了一声:“三少爷。”
他“嗯”了一声,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似乎若有所思。我想要低头走过去,他拉住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昨天和你一起逃走的人,是傅冬生?”
我没料到他看见了我们,更没料到他认得冬生,回头吃惊地看他。他则阴恻恻地冷笑:“好一个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孙先生可知道你和傅冬生这种人混在一起?”
这话我听来觉得尤为刺耳,这时候忽的也全然不怕了,立刻反唇相讥:“傅冬生是哪种人?不过是穷一些,但至少清清白白,靠自己一双手养活自己。”
他冷哼:“好一个清清白白!你可知他父亲做的是什么营生?又是死在哪里?他父亲可是山东的大土匪头子,被抓住了枪毙的,一家子鸡鸣狗盗之辈。”
傅博延说得理直气壮,我听了不禁怔住,冬生从未说起过他的家人,如今看来,倒真是不堪。只是我转念一想,做土匪的是冬生父亲,又不是他自己,我父亲也并未因为冬生父亲的不堪就看不起冬生。这样一想,我又恢复了气势,反驳他说:“冬生坦坦荡荡,从未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何谓鸡鸣狗盗?有的人明明家里定了亲,还要出来四处招摇撞骗,才叫鸡鸣狗盗。”
他一怔,松开抓住我的手:“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转而定下神来,一扬眉,又笑了:“原来为这桩事,我还想了一夜想不通,难道我哪点不如一个渔民,一个土匪逃犯的儿子,怎么你会为了他而拒绝我。”
我恼火他诋毁冬生,语气也很不高兴:“请你不要这样说。”
他很郑重其事地自顾自说:“我绝对不会听从家里的安排,我的两个哥哥都已经饱受旧婚姻的苦害,我们都受过新思想的教育,你要相信我,我的恋爱肯定是自由自主的,我才不会任凭他们的摆布。”
我才不管他是新思想还是旧思想,只是不喜欢他自以为是,所以把心里想的话一口气全说出来:“我是乡下长大的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不懂得什么自由恋爱,只知道聘则为妻,奔则为妾。我不晓得你喜欢我什么,你根本不认识我,即便现在有些喜欢,也不知道会喜欢多久,偷偷和你这样拉拉扯扯,与我都不会有什么好处,所以还是请你不要拦在我面前。”
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你和傅冬生那个穷小子拉拉扯扯,与你就有什么好处?”
我不欲同他再多废话,一跺脚,自顾自转身绕过他,朝山后渔船的港口走去。
没想到他还不肯罢休,又从后面跟上来,在我身后叫:“惠贞!”
我加快了脚步,熟门熟路拐上山坡后面的小路,放眼望去,前面已经是静静躺在山背后的南岛渔港。我远远看见冬生的小舢板停在那里,他赤着双足,正弯腰解去舢板的绳索,抬头一看,看见我和傅博延一起走来,眼神顿时锋利起来。
傅博延也看见了冬生。脚下的路到这里为止,再往前走就是滩涂。傅博延这才停下脚步,远远望着冬生的方向。有一刻他们两个目光相接,遥遥对望,仿佛两只对峙的野兽,谁也不想先败下阵来。
最后傅博延忽然一笑,挪开了目光。他把白西装搭在臂弯里,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一口,抬起下巴吐出一阵烟圈,恢复一副自信高傲的样子。
我才不管他在想些什么,抬脚朝冬生的方向走去。他就在我背后说了一句:“孙惠贞,你等着,我绝不会输。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跟着我。”
后来我问过冬生:“对将来你有什么打算?会不会打一辈子渔?”
他缄默着并没有回答。从那以后,冬生缄默的时候渐渐多起来,而且把跟多时间花在跟渔船出海上,常常下了这一家的渔船,又去那一家的渔船上干活,一刻也不肯歇下来,更不要说来学堂听课。
到了冬天,海上风高浪急,只有少数船在这时候去海上捕鳗。有一次我看见冬生回了学堂,还在下课后被父亲叫进学堂后面的小隔间里聊了半晌。我好奇得不得了,在门口起起坐坐。好容易才等到冬生从里面出来,我也“噌”地从门口的长凳上跳起来。
冬生的脸色不大好,严峻里似乎带一点伤感,父亲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倒是长者十分关怀鼓励的样子。我的心里打着鼓,跟在冬生身后走出学堂,一直跟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才拉住他。
十几天不见,他似乎又拔高了个子,人也更瘦了,身上倒是更结实,只是被海风吹黑了的面颊也塌陷下去,渔船上生活的辛苦可想而知。天色已经暗下来,夕阳火辣辣烧红半边天,映照在他脸上,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心里紧张,仰头问他:“父亲同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