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起精神来应付:“章小姐天资聪慧, 性子活泼, 我很喜欢。”
章先生挑眉一笑:“傅太太谬赞, 她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晓得的。”
说不到几句话,章太太懒懒站起身来,拢一拢头发,淡淡说:“傅太太慢慢坐,我去厨房看看,叫他们添几个菜。”
章先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章太太全然没有意外,更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而是缓缓走到门外,把客厅门关在身后。我慢慢回过味来,终于体会到她这一切安排的苦心。
也许当初请我来做老师,就是存了这样的后手。据说章先生几个月没回过本城,怎么博延一去上海,他就来了。还有,章太太方才与我说的那些她的境况,万般不得已的无奈,现在听起来才合情合理。
这间小客厅并不大,是通常章太太与要好姐妹聊天的地方,只有几张沙发,一张茶几,还有几盏落地灯,沿墙的架子上摆些或真或假的古董花瓶,彰显她的典雅志趣。百叶窗关上,房里的昏暗灯光尤显得狭小拥挤。章先生就坐在对面,喀嚓一声划亮一根火柴,点燃指尖的雪茄,吸了几口,吐出烟圈,在烟雾缭绕里朝我微微笑了笑。
只剩我们两人,十分不妥。我低下头去,盘算着如何找个藉口逃去外面,他深吸一口雪茄站起来,缓缓踱步去看窗前的一株昙花:“几个月没来这里,这株昙花倒长得愈发好了。”
我只好赶紧提到博延:“还没恭喜章先生高升,博延早说了要来拜访章先生,今天他去了上海,早上还说要尽量赶回来。若明天章先生还在,他定是要来登门的。”
章先生回过身,不知何时已站到我的背后,轻笑了一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放在我肩膀上:“博延的事,你放心,我是一定会帮他解决的。”
雪茄的浓烟袭来,呛得我猛然一阵咳嗽,咳完了停下来又咳,咳到最后干呕起来,恨不得把下午吃的一点点心全呕出来。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喘息着抬起头,看见章先生脸上片刻的愕然,手也从我肩膀上收回来。我趁机站起来,飞快地收拾自己的东西:“我这一段身体都不大好,今天也很不舒服,烦劳章先生转告章太太,饭就不吃了,多谢她的好意。”
慌不择路逃到门厅,门口的佣人也像早得了什么命令,看见我大声问:“傅太太要走了?要不要帮您叫部三轮车?”
我说不用了,章太太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拉住我:“走得这样急?外面还下暴雨,你等一等,我叫司机送你。”
我看见她捏着帕子,眼角湿润,一副刚刚哭过的样子,仿佛满腹心酸,又仿佛如释重负,乍一看也很让人同情。可是那又怎样,姨太太的命运多令人唏嘘。至于我,是一秒钟也不想在那里停留,挣脱她的手冷冷说:“不用了,我去门口叫一部三轮车就好。”
大雨滂沱,我连把伞也没有,只好头顶着披肩,疾步穿过章府的花园。回头望去,深灰色的小楼静默在雨里,像一只静坐在那里的怪兽,那朱漆大门就像是吃人的血喷大口。楼下的书房亮着灯,我仿佛可以看见章先生站在窗前,捏着一支雪茄,在烟雾缭绕里深不可测地冷笑。
门口哪里有什么三轮车,这样大的雨,车夫们恐怕也早早收工回了家。天正好暗下来,漫天雨幕,一片冷灰。这条林荫夹道,公馆错落的小街本来就僻静,现在更没有一个人影。我顶着湿透的披肩,埋头匆匆离开,偶一抬头,才看见远处有高个子的男人举着一把黑伞缓步走来。
男人看见我,停步,看清我是谁,又即刻大步跑过来,把黑伞遮在我头顶。我叫了一声:“博延”,才觉得浑身湿透,冷得彻骨。他搂我入怀里说:“我在上海听说章先生突然回了本城,怕有什么事……还是赶了回来。”
他打量我的狼狈模样,低头小心翼翼地问:“你,没出什么事吧?”
大雨啪嗒啪嗒砸在黑伞上。方才我被淋湿,现在雨水全落在博延肩膀上,顿时湿了一片。我摇头:“本来要留下吃饭的,我推脱说身体不适,还是先出来了。”
“不适?”他皱眉,“哪里不适?”
我回答:“也没有哪里不适,方才是装出来的。这一阵确实偶尔会不舒服,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常常觉得疲劳,动不动就打瞌睡,有时候胃口不好,吃得少些,前些天还吐了几次……”
我吐的时候也背着博延,他完全没察觉。这番话他第一次听到,脸色沉下来,越来越难看,我才说:“博延,我们快要有孩子了。”
他愣了一刻,长长的一刻,然后才笑起来,唇角飞扬,嘴角咧到耳根子,样子像个小孩,低头狠狠亲我的脸颊,一手还举着雨伞,另一手搂住我,像铁箍一样紧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捶了他几下,他才松开我,低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声说:“总算等到这一天。惠贞,这下你不会再离开我了。”
那是那一年的春末,阴雨连绵的梅雨季。我怀了身孕,因为不想博延反对我出去做事,瞒了他两个月。出了章先生家的事,我自然只好辞去那份差事,怀孕也是很正当的理由。博延还对章先生帮忙的事抱有幻想,不敢就此撕破脸,这样也好,大家都好下了台阶。
只是外面炮火纷飞,战事胶着,做贸易绝不是轻易能成的事。又一年走到尽头,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东塘街的租约也到了期。寒冷的晚上,博延又去朋友那里谈事,我早早关掉灯上了床,睡到迷迷糊糊,才听到有人开门走进来。
窗外月光熹微,我在那一点微光里看见博延坐在床边,半晌无语,最后伸出冰冷的手摸摸我的脸。那天博延约出去喝酒的是朋友的朋友,一个有些野路子的团长。出去时他还神采飞扬十分兴奋,仿佛守了这些日子的清苦,终于云开见月。这时候看他的神色,只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果然,他举头望向窗外,半晌叹气:“惠贞,我没办法了,我们还是回南岛吧。”
有时候我恨博延的少爷脾气,既然离家出走,他有手有脚,为何不能正经找份差事,偏要做不切实际的梦,想要一夜致富。有时候我也恨他软弱,恨他明知生计困顿还要挥霍无度,总之各种恨铁不成钢。他会说:“你我不一样,你不会明白。做小职员艰苦度日又怎样,在我父亲和两个哥哥眼里,一样是沉溺女色,百无用处,怎会看得起我。”
最后回南岛去认错,是他认了输,他无可奈何。我却一直以为,自由恋爱闹到与家庭决裂,毕竟不美。即使回南岛吃苦的是我,如果最终能被接受,也是值得。
我们就这样动了身,坐火车回南岛去。
年关将近,车上全是人,妇孺领着孩子返乡,背着行囊的大兵不知去哪里开拔,还有挑了一扁担货物的小贩蹲坐在过道里堵住去路。幸好我们轻装简行,没带太多东西。博延在角落里找了一个座位,让我坐在窗口,他就坐在我外侧,微微侧过身子,一只手护住我的大肚子,好像一道墙挡在我外面。
这一路他似乎心思沉重,神色阴郁,时不时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回家低头认错肯定对他也是件不容易的事。一会儿等他忽然回过神来,殷勤地问我:“饿不饿?我去买点吃的?”
我的胃口始终不大好,一直说不要,他又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肚子上,像要感觉孩子的心跳。半晌我才听他喃喃说:“惠贞,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爱你的。”
第40章 同归(4)
火车在下午时分到达永平县城, 博延雇了一个挑夫,我们又搭乘了渡轮才到南岛。又是一番折腾,叫到两部黄包车, 傍晚时分才到傅宅的边门。
错过了晚饭时间, 傅宅里已经掌起了灯。一个潮湿的阴天, 高大的白墙在小巷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墙里错落的灰瓦静默在冷灰的暮色里,显得肃穆森严。只有一个老佣人出边门来迎接博延, 弓着背接过行李说:“太太吩咐, 把东西都安顿到西苑。”
博延默默点了点头, 扶我进门。
我只进过傅宅一次, 偶入桃花深处,在那里遇到博延。这一次走的另一个门,只发觉墙比记忆里的高,路比记忆里的长。路过几排颇破旧的瓦房, 大约是佣人的住处, 再一拐弯, 终于看到花园。西苑就在荷塘深处, 一间冷僻的小楼,要拐过不大有人能看到的小径才到。
小楼临湖而建, 景致颇好, 只是家具简单,桌上薄薄一层灰, 像是久没有人住了。我环视四周,问博延:“你原来不在这里住?”
博延“嗯”了一声, 呼啦一声推开木窗。那位老佣人即刻在后面说:“老爷吩咐了, 他在前面书房里等着, 让三少爷到了之后就过去。”
博延在窗前沉默了一刻,良久走到我面前,低头若有所思,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最后只捏了捏我的手心,回头跟那位老佣人走出去。
窗外一片残荷。上一次来是春天,桃红柳绿的时间,这一回却是残冬,冷寞萧索。我在窗前站了一刻,湖上阴冷的风瑟瑟而来,寒气沁入骨髓。再一次回头,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经站了一个人。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扎一根大辫子,一身湖绿短衫,一根红头绳。姑娘抬眼看我,神色好奇,说:“我叫四季,太太派我来叫你过去,太太和少奶奶们都在花厅等你呢。”
我于是跟着四季去前面的花厅,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路过数不清的拱门,似乎总也走不到头。我以为傅家的佣人都该是墨守陈规死气沉沉的,四季却很健谈,也许因为她是新来的,没有那么守规矩,对我没有称呼什么“少奶奶”,而总是说“你”。
她知道的事却着实不少。我问:“西苑可是久没人住了?”她说:“可不是,听说以前是二姨太住在那里。二姨太你听说过吧?曾经也是很得宠的,后来老爷娶了三姨太,就冷落了二姨太。二姨太抽上了大烟,一来二去花光了积蓄,欠了一屁股债,太太说要把她送去庙里当尼姑,她一个想不开,就上吊自尽了。”
我从秀燕那里听说过这位二姨太的掌故,没想到她是这样悲惨的结局。只是为什么要把我安排在一个姨太太上吊死去的院落里?或许是傅太太安排的下马威。
绕过水榭,终于到了花厅。那是座二层小楼,本该是太太小姐们看戏听曲的地方,今天水榭上空空如也,花厅里却灯火通明,远远看去也见到临窗桌边坐着衣着光鲜,环肥燕瘦的三个女人。既然没有戏看,又坐得这样齐整,大约是等着看我。
居中坐的就是傅太太,我曾远远见过她的面。南岛的居民恐怕都如我一样,远远瞻仰过她的风采。她五十几岁的年纪,白皙丰腴,保养得极好,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鹅蛋脸,眉目温润,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