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这里,朝烟才隐隐有些肚饿。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分,朝烟把披在肩上的厚袄子取了下来,让许衷替自己拿着。
左右看着,酒店饭馆太多,也不知该进哪一家的门。
路过的唯一一条不亮灯也不走人的巷子,这里的人都叫它“鬼市子”。朝烟从前路过这里时总要奇怪,怎么整个潘楼街都热闹,偏偏这里没人。那时还是姜五娘告诉她,这鬼市子专做倒时的生意,每日早上五更开市,买卖衣服、图画、花环、领抹之类,到天亮就散了。
如今再和许衷一起走一遍,虽说已过去了几年,却并无物是人非之意。旌旗如故,巷中微风依旧。朝烟也会纳闷,这里的商家为何如此坚定不移呢。像今日这般熙熙攘攘之时,若是不顾寻常做生意的时间,大白天也开张纳客,会不会挣得更多?
固执于天未亮时的生意,是否太偏狭了?
可朝烟来不及想这些,已经被许衷牵着手,带离了这里。
再往西走几脚,到了土市子。拐进去,一眼看见的就是铁屑楼酒店。
“我们进去吃饭吗?”朝烟问。
许衷知道朝烟饿了,可他挑中的饭店却不是这家。从铁屑楼的南边一绕,又过了一条窄得难以通轿子的小巷,竟豁然开朗,看见了一家朝烟从未见过的小店,门牌写着“单家脚店”。
东京城里,只有七十二家饭店有官府发卖的酒引,能被叫作酒店。其余那些没有酒引的饭店,不能卖私酒,也不能称作酒店,只好学了个音,唤作“脚店”。
朝烟在东京生长了这十几年,从未进过哪怕一家脚店。便是偷偷出门玩时,去的也是长庆楼、山子茶坊、遇仙正店等酒店。跟着许衷出门,才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
与酒店前的彩楼结对,花灯如昼不同,脚店前头有些杂乱,地上铺着进门擦鞋用的破布头,一个招引客人的小厮站在门口,衣裳不怎么干净,嗓子倒是响亮。
看见了许衷与朝烟,朝着里头大喊声“宾客两位”。没人来引两人进去,要他两个自己去找位置坐。
店里头也没烧火炉,几扇窗子倒是都开着,凉风渗进来,吹得朝烟又冷了,再把许衷手里那件大袄披上。寻了一圈,没见着什么雅座,只有通席有空座。
朝烟与许衷坐下来,看见两旁的邻桌,都是身着粗布麻衣的粗人,有男有女,并不分席。
有闲人搂着浓妆的野妓进来谈笑的,有捧着碗进来讨一圈饭的,更有粗俗的汉子,趁着酒兴站在凳子上划拳。满嘴粗鄙之语,可旁人都只是大笑。
朝烟从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这里又偏僻又简陋,虽说人声嘈杂,能称得上热闹,可周遭坐的都是那样的人……她不晓得许衷为什么要带她来到这儿。
许衷问她:“是不是头一回知道,东京还有这样的地方?”
朝烟点点头。
许衷笑道:“这就带你来对了。”
他招招手,叫来小二,又问朝烟想吃什么,
朝烟反问:“这里有什么?”
小二挺着胸昂着头:“客官想吃什么都尽管说,只有客官说不出想不到的,没有小店不会做的。”
“嚯!”朝烟挑挑眉。她本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可听小二这样一说,嘴巴便开始馋了,也想玩笑似地刁难刁难,便道:“浙江奉化一带,有一种叫做‘鱼鲞’的,你家有吗?”
小二勾唇一笑:“有。”
“会稽那里有种果子叫做‘榧子’,你家有吗?”
“也有。”
“喔?那党梅、柿膏儿、香药、小元儿、小腊茶、鹏沙元之类的,也都有?”
“都有都有。”小二笑得得意,“上面说的这些,客官都要来一份?”
“不。”朝烟也得意,“这些我便只是问问罢了。要枣圈一份、李子旋一份、烧肉干脯一份、菜羹一份,再要一份煎鱼,外加两盏热茶。”
“好嘞!”小二把这些记在心里,跑到后厨要菜去了。
许衷眼中含笑,告诉朝烟:“这里什么都有,只是做出来的东西不一定就是你要的。”
朝烟拨了拨兔子灯的毛,目光也转向后厨那里。
“不一定是什么意思?”
“等菜来了,你就知道了。”
等菜等得辛苦,小店里头进进出出形形色色的人,朝烟一个个瞧过去。
除了她和许衷之外,连个穿着干净的人都没有。正月十五的节日,甚至还有穿得极单薄的。薄薄的一层布,搭在身上,朝烟看着都觉得冷。
“他们怎么不穿得暖和一点?”朝烟问许衷。
许衷低垂眼眸,喝了口热茶:“你觉着呢?”
“那些粗糙之人,是不是常年做粗活,故而就不怕冷了?”
许衷放下了茶盏,用眼神指了指坐在墙角的一桌人:“你看那里。”
朝烟顺着目光看过去,看见那一桌围着坐的有大大小小六个人。一眼看过去,大抵是一对父母,带着四个儿女,一起来吃顿饭。爹娘和兄长穿得都简陋,袖口还透着风。只有年纪最小的妹妹穿的是一身厚衣裳。
比妹妹稍大一些的小哥儿,冷得发抖,贴着妹妹吃饭呢。
朝烟看着,心里不免难受。
“几个孩儿都那样冷,这爹娘也是,都不给他们买些衣裳吗?”
那些孩子凑在一块儿,看着热热闹闹的,其实还是凄寒。
说起这些事,许衷其实有些许无奈。
朝烟的家世过于显赫,爹爹对她也太过疼爱,从小到大,朝烟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是饥、什么是寒。要让朝烟去理解为什么有爹娘会不给所有孩子买保暖的衣裳,这是一件难事。
许衷觉得,该慢慢告诉朝烟这些。不急于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