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马上就要十六了,不是五六岁初进学的蒙童。现在叫本宫把那些经史学问从头学起,从早到晚地死记硬背文章,真是要了命了。今早过来政事堂,也是想和各位卿家议一议,与其整日里拘在含章殿里读书做学问,不如让本宫多在政事堂里旁听,学一学观人做事的本事。”
李相和崔中丞还在沉吟思索的时候,裴显已经毫不迟疑地应声而答,
“不建基台,如何造高楼?殿下想一蹴而就,造起空中楼阁?”
姜鸾指尖敲了敲长案,“人各有长短处,理应扬长避短。裴中书呢,却总要我避开长处,修补短处。你是不是觉得你的想法总是对的?本宫倒是觉得,你这想法不太对。”
坐在对面的李相咳了声,开口道,“殿下的意思是……”
“半日读书,半日观政。”姜鸾环顾四周,“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崔中丞依旧沉吟,裴显不应。
姜鸾起身,“今日本宫过来政事堂,就是这个意思,希望各位议一议。议好了知会东宫一声。”
清脆的靴底踩着青石砖地,即将出去政事堂时,裴显在身后提醒,
“因为国丧的缘故,今年九月初九的重阳宴推到了十月。圣人至今仍病着,若是当日不好露面的话,还是要皇太女殿下出面,代圣人参加重阳宴。”
姜鸾不回头,朝身后摆摆手,“本宫知道,龙首原登高,赐重阳酒,大宴群臣。不劳裴中书提醒。”
“除了登高赐酒,大宴群臣。”裴显不咸不淡加了句,“还有惯例的重阳宴大射。群臣翘首展望,等待皇太女殿下在宴席上大展身手,射下首箭,直中靶心,鼓舞群臣士气。”
姜鸾:“……”
她怎么把‘重阳宴大射’给忘了。
大闻朝尚武,从开国时便定下了每年重阳节君臣齐聚,比武大射的规矩。
祖宗规矩,开场那一箭,必然是皇帝亲射的。
八月里国丧一场,她二兄又病着,九月的重阳宴推到了十月,但只要挂的名头还是重阳宴,祖宗规矩还是要做起来。
如果新帝不能亲自下场,轮到她这个皇太女替二兄射下开场一箭,说起来倒也是顺理成章。
姜鸾没搭理裴显的话头,脚步没停,依旧哒、哒、哒的出了政事堂门。跨出门槛时,纤长的手指藏在窄袖里,细微地握了握。
君子六艺,教习的是小郎君们。她从小受的是公主教习,琴棋书画诗礼,没学过射箭。
她添了件心事,出门后的脚步便慢下来,沿着长廊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
她原地停了片刻,廊下候着的文镜见她徘徊不前,大步迎过来,低声问,“殿下可是有东西丢在里头了?臣代殿下去取。”
姜鸾摇摇头,正要继续走,不经意地却听见政事堂里隔窗漏出来一句:
“殿下走了。刚才当她的面议的那些琐碎小事且放一放,我等可以议一议卢氏如何处置的事了。”
文镜听得吃了一惊,飞快地瞥了眼姜鸾的神色。
姜鸾站在原地,也听得清楚,磨了磨细白的牙。
她蓦然抬高嗓音,高声道,“听见了。”
政事堂里蓦然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哼。”姜鸾从长廊里转出去外头庭院,专踩着宫道两边青砖交错凸起排列的长道,溜溜达达地出去。
裴显侧耳细听,过了半晌,对在座的同僚道,“这才是真走了。”
刚才开口说错了话,被姜鸾听去的是李承嗣李相,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尴尬地猛咳了几声,再不肯开口说一个字。
御史中丞崔知海道,“皇太女殿下说得其实不错。皇子们都是幼年出阁,跟随师长,读书做学问,读到十七八岁,学问大成,就可以入六部担当重任,历练人情了。公主们学的是另一套诗书雅文,如今十几岁的年纪读起四书五经,做起策论文章,等到学问大成,至少也得七八年……”
他继续道,“但皇太女聪慧,心性已经长成。观人做事,人情练达,不是幼年的皇子可以比拟的。皇太女半日读书,半日观政的提议,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此事慎重,还是需等王相病愈回来,我等才好商议定下——”
裴显打断他,“皇太女聪慧不假,但她并未学过治国之道。入朝观政,如果始终一言不发倒还好。如果她听到半截,有了自己的见解,开口吩咐我们做事,你我是听还是不听。”
崔中丞噎了下,不开口了。
裴显淡淡道,“还是送去含章殿读书省事些。这是裴某的意思,李相不妨转述给王相知晓。”
政事堂里安静了一会儿,另起了话头,果然开始议论起卢氏如何处置的后续事宜。
皇太女要求在政事堂里旁听,观人做事的讨论便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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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入了深秋,皇宫里的景象变幻,呈现出一副和春日截然不同的秋景。
姜鸾绕过主道,专程沿着一处偏僻路径的银杏树道往后宫走。
文镜带领八名亲卫,扶刀跟随在身后。
自从姜鸾册封皇太女,入主东宫,文镜这个公主府亲卫指挥使也跟随入东宫,重新任了羽林卫中郎将的职位。
姜鸾快步疾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脚步,“烦。”
她回想着刚才政事堂里的应答,各人的细微神色反应,
“我怎么觉得,你家督帅存心拦着我,把我拘在后宫里读书,不让我有机会去前朝观政呢。”
朝堂上的事,文镜说不上来。
闷头跟随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劝慰了句,“末将听说过‘邻人偷斧’的故事。殿下心中有疑虑,不如找个机会,当面问清楚了。”
“说的也是。”姜鸾抛开烦心事,踩着两边宫道凸出的砖石,蹦蹦跳跳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