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幕僚的筹划,顾六郎喝多了酒,性情又轻佻,酒后失言,说话必定不会好听。东宫皇太女又不是什么好脾气,半夜把人乱棍打出来都是轻的。
刘牧光已经安排了人手在路边埋伏,只等顾六郎被狼狈赶出东宫,把他哄去皇宫里连通洛水的池子边,制造一起溺水意外。
日后查起的说辞,就会是“被皇太女训斥,羞惭激愤投水。”
顾娘娘因为虎儿的前程,已经和东宫皇太女起了心结。但顾娘娘是个低门小士族出身的女子,她的心不够狠,不够硬。一边费尽心思提防着,一边又犹犹豫豫地念着姑嫂情分。
如果当中添上一起人命,再软的心肠也会硬了。
在大人物看来,撕破了脸有撕破了脸的好处。
心里尚残存着亲戚情谊,如何冷静地替小殿下谋划算计?
有了顾六郎一条人命隔在中间,从此以后,两边再不得表面安宁,必定势同水火。
顾娘娘从此不再顾忌着从前的姑嫂情谊,就可以全心全意地为小殿下谋算了。
顾六郎一条命轻如鸿毛,死得值得。
但人算不如天算,只要是刻意筹划,就有漏洞,就会出错。
顾六郎当夜醉酒直入左掖门,寻东宫皇太女讨个说法的路上……走错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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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闻鼓一案引发的连续震荡,并未公开声张出去。一切都在暗中秘密进行。
五日后,该查的都查了个清楚。
为了避免大动静,裴显再次登门安仁坊王相府邸,刻意选在深夜。
王相没有在正院会客,而是在相府后院的水榭边见了裴显。
百年大族,枝繁叶茂,相比于太原王氏的本家宅院,朝廷赐下的相府官邸只算是普通寻常。
王相就在朝廷赐下的不算大的官邸里居住了二十余年。
原本普通寻常的一座官邸,在这二十余年里,逐渐被打理得精致,新修建的几处亭台楼阁,移步换景,处处显出大族的风雅底蕴。
王相穿了身家中燕居的暗色团花袍子,站在水榭边,随意地洒下鱼饵,水面下的各色锦鲤蜂拥而至,争相吞食。
裴显带着几名亲随,缓步走上了水榭的九曲木廊。
王相侧身见了裴显,平淡颔首,“裴中书今日登门,带了多少兵马?”
裴显在五尺外停步:“并未带兵马,只携了三五亲随而来。”
“只带了三五亲随。”王相笑了笑,“裴中书可知,京城的世家大族,家家蓄有私兵。裴中书只带了三五亲随就敢登门?果然英年锐气,行事处处锋芒毕露啊。”
裴显道:“裴某对王相并无敌意,今晚也无意锁拿任何人。今晚做个擅自登门的不速之客,实在是受人之托,有人想当面请教王相几句。”
王相拧了下眉。
裴显身侧的走出一个身材纤细的‘亲随’,揭下斗笠,脱下斗篷。
“王相安好。”姜鸾呼了口气,把斗篷递给裴显。
王相失笑起来,身子又靠回了围栏,随意撒下一把鱼饵,“原来是皇太女殿下亲至,蓬荜生辉。”他做出个请说的姿势。
姜鸾往前走近,在王相面前的三步距离停住了。
她今晚前来,带着最近搜查出的众多实证。搜查出的实证越多,她越想不通。
她必须得来一趟,当面问个清楚。
“王相在朝中声望高洁,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也并无了不得的重案在身,王相和裴中书从未有正面冲突,王相和本宫的私交也不错。”
姜鸾叹息,“纵然看不惯裴中书,看不惯本宫,像李相那样暗中下点小绊子,在能忍受的底线里,彼此见面还能客气寒暄几句。何必晚节不保,出手咄咄逼人,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
王相笑了笑,目光越过姜鸾,望向她身后的颀长身影,“请裴中书退避。”
裴显没多说什么,转身往后退,退出三四丈外,远远地盯着水榭中央两人的动静。
风声传来隐约的交谈话语,夹杂着细微的流水声,三尺外便听不清楚。
“殿下恕罪,圣人从前还是晋王时,老臣就觉得,先帝二子二女,如果殿下是皇子的话,性情需要从小磨一磨,磨砺得外圆内方,天生的锋锐隐藏其中,便成可造之材,未来不可限量。”
姜鸾趴在水榭的朱漆栏杆上,指尖随意绕着一缕发尾,“天下哪有那么多如果。本宫就是个公主。”
“是啊,是个公主。”王相叹了声,“退而求其次,如今圣人性情谦和仁厚,也是个不错的君王人选。”
“姜氏皇家的嫡系血脉之中,挑选贤德者,可为君上。天下士族寒门,挑选有贤才者,可为良臣。但裴中书此人——性情恣睢,锋芒桀骜,又手握着重兵,并非良臣之选。”
“京中两场动乱,局势将他推到如今的高位,此人眼下是力挽狂澜的救国良臣,但只要他心性走偏,往前一步,便是祸国枭雄。”
王相语气沉重地道,“殿下,祖宗传下的大好江山社稷,容不得任何倾覆风险。辅国重任可以托付给良臣,决不能冒险托付给枭雄。听老臣一句逆耳忠言,裴中书此人,局势危急时可用之,稳定局面后必杀之。”
姜鸾趴着水榭栏杆,目光盯着水池下游来游去的活泼的锦鲤尾巴。
“王相这番话,说得倒像是忧国忧民的忠臣了。”她嗤笑,“那王相继续说说看,为什么要设计害顾六郎,借他的人命,挑起本宫和顾娘娘的仇怨?”
王相不答,慢悠悠地往水下洒饵。
姜鸾接过他手里的一包鱼饵,接着往下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