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不敢相信:“她很好?”
王春萍叹气:“能哭出来是好事。”
城堡内部一如乐有薇所预想的美丽,王春萍精力不够,但尽力把花园和家里打理得漂漂亮亮,连郁金香都种得别出心裁。
乐有薇最常见的是一大片,各种色彩铺成了彩色地毯,一旦色彩搭配得不好,效果就不美观。王春萍把郁金香当成点缀,这里冒出一朵,那儿冒出三朵,种得错落有致,她说像跳动的音符。
几年不见,路晚霞面色苍白,萎靡得厉害,一开口,只问:“想让我作曲的是什么?”
王春萍惊住了,乐有薇也很错愕。她本以为,宝儿的影像能给故人带来一点安慰就足够,没想到能打破路晚霞心中的坚冰。
路晚霞表情很淡:“你一趟趟来,我要答谢你。”
乐有薇递过平板电脑,让她看新广告的素材片,它只有画面,配乐和配音都还没来得及完成。路晚霞视线停在女人佩戴的琉璃项链上:“它很美。”
乐有薇拍拍秦杉的肩,夸他有功。路晚霞从头到尾看了两遍,问:“品牌是什么?”
乐有薇打开今生珠宝官方网站,路晚霞把先前的广告片也看完,指着新广告问:“广告词呢?我想知道主题。”
“难得你今生肯回来。”乐有薇提供的广告词还在进行内部讨论,没有定下来,但比起“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她知道这句才可能打动路晚霞。
分离已成定局,回来才是期盼。路晚霞反复观看新广告片,默然不语。秦杉暗自焦急,片刻后,路晚霞关闭了广告片,对乐有薇一笑,依稀间仍是当年,自得于技艺的顶级作曲家:“我能做这个曲子。”
如今最珍贵的或许不是技艺,是记忆,乐有薇是有心人,路晚霞愿以一曲相酬。
国内已是深夜,乐有薇联系不上江天,但路晚霞说合同和酬劳都不紧要:“不嫌弃就留下来住几天?我看你男朋友很喜欢这里。”
秦杉不好意思地摸头,来别人家做客,应当守规矩,但城堡内部构造匠心独具,光是彩色玻璃窗投射的光彩就让人沉醉,他没忍住,进来没坐几分钟,就把室内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看了个遍。
两口之家从没这么热闹过,王春萍很欢喜:“我去做饭!”
乐有薇说在旁边不远处的酒店订了房间,明天带着合同再来住,路晚霞做个请便的手势:“宝儿邀请过你,随便看吧。”
乐有薇和秦杉轻手轻脚地出去,路晚霞靠向椅背,闭目小憩。若用植物形容,她是白色马蹄莲,高贵伶仃。乐有薇心生忐忑,路晚霞精神很涣散,搞创作是能为她注入活力,或是形成压迫?她不敢多想。
城堡很大,秦杉没见过宝儿,但透过装设和摆件,也能明白路晚霞和她丈夫有多爱女儿。他们用全力打造出宝儿梦想的家,公主住在怎样的城堡,宝儿就住怎样的城堡。
宝儿的卧室是最典型的公主房,粉嫩梦幻,被褥柔软得想扑上去酣睡。从地板到梳妆台都一尘不染,显然是王春萍每天都精心打扫。
墙壁上的相框里,一家三口的笑容美好得像童话,停在百花盛开的一刻。秦杉不由说:“如果当年死的是我,母亲也会像路老师这样难过吧。”
在秦杉的讲述里,他母亲性情坚韧,但刚极易折也是有可能的。乐有薇问:“也会一蹶不振吗?”
秦杉想了想:“母亲说过,人是有韧性的,以为万念俱灰,往往也能挺过去,比自己以为的更坚强。”
乐有薇下意识摸额头,伽玛刀的伤痕已淡去:“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哪怕失去至亲至爱,也要好好活着。”
秦杉点头:“母亲把生存的机会给了我,我当然要好好活着。”
乐有薇看着他的眼睛说:“以后不管再发生什么变故,你都要做到。”
乐有薇此刻严肃得像对待工作一样,秦杉虽觉诧异,还是应承了:“会做到。”
顶楼是路晚霞的收藏室,堆积她心爱的藏品,最宽敞的一间全是乐器,乐有薇带秦杉看那件仲尼式鸣凤琴:“我经手办的托运手续。”
漂洋过海,物是人非,那粉妆玉琢的小女孩,何时才能和父母重逢?秦杉抚过一把由槭木和云杉制成的大提琴,猛不丁看到一架很奇特的钢琴。
这架钢琴和秦杉熟知的钢琴不太一样,每个琴键上远离演奏者的一端装有一个拨弦装置,乐有薇说它名叫羽管键琴,手指触键,拨弦装置上的鸟类羽毛管拨弦发音,在宫廷乐队被广泛采用。
羽管键琴流行于18世纪之前的西方,它的声音偏于金属的泛音,延音消失得很快。在它的基础上,人类发明了现代钢琴,才得以随心所欲地弹出对比鲜明的强弱音,羽管键琴逐渐作为古董而存在。
路晚霞这架也有年头,右侧有几处用烟头烫过的痕迹,秦杉连称可惜:“这么大一块。”
再仔细看,固定在琴键末端的细长木条开裂很严重,乐有薇当场查资料,才知道它叫顶杆,是羽管键琴的核心。当琴弦被按动时,羽管或拨子会随着顶杆上升而拨击琴弦,拨击的刹那,制音器打开,琴弦震动发音。
所有木材都会受使用年限和原始建造品质而收缩开裂,中央供暖系统也会对它造成影响,秦杉说:“烟疤没办法,顶杆我能替换弄好。”
路晚霞让秦杉想到了母亲,想为她做点事。他从手机里翻出母亲的照片,是一张纤细的面孔,细眉杏眼花瓣嘴,身量比路晚霞娇小得多,乐有薇看看照片,再看看他:“你像你母亲更多些。”
羽管键琴是路晚霞父母送给她的成年礼物,由17世纪比利时键盘乐器私人制造者家族制作。著名摇滚乐队用它写出过名动天下的反战歌曲,烟疤是乐队的主唱当时留下的。
路晚霞年轻时很喜爱它,但羽管键琴表现力狭窄,渐渐被她束之高阁。买下城堡后,她把富有纪念意义的藏品都运来,那时就发现顶杆出了问题,但琐事缠身,顾不上它,经年累月,它越发残损。
路晚霞和王春萍都以为两人是恋人,秦杉每次听到都很甜蜜,他觉得乐有薇大概是出于礼节才没澄清,但他是舍不得澄清。
王春萍做的牛肉米粉很美味,秦杉吃完就往琴房里跑,想趁着这趟在城堡,把所有问题乐器都修了,王春萍悄声说:“真会找男人。”
乐有薇挑眉:“哦?”
王春萍说:“我奶奶说,找男人就两条,心好,身体好,别的都是虚的。”
几年前,家里把王春萍从北京喊回老家,他们给她说了一门亲,她年纪不小了,该完成人生大事了。王春萍瞧瞧面前的小矮个男人,再瞧瞧他抽着烟看短视频的嘴脸,一扭身去省城打工。
王春萍在北京当过月嫂,回省城也很抢手,攒下了一点钱。后来,路晚霞工作室烧饭打扫卫生的阿姨跟着女儿移民了,急需人手顶上,她义无反顾回了北京,在所有雇主里,路晚霞待她最和善,宝儿和她也很亲昵。
宝儿出事后,王春萍接受路家的嘱托,跟来奥兰多。出国前,她突击读过英语口语培训班,但说不好几句话,还经常听不懂,心里很慌,但想想宝儿还在流浪,她不能让自己慌。
羽管键琴是黑胡桃木材质,它稳定性很好,花纹也别致,世界顶级名车的内饰和钢琴多以它为主料。秦杉查到奥兰多的古董集市所在,乐有薇和他出门寻找木材。
秦杉庆幸羽管键琴是黑胡桃木,它砍下50年,就分不出年代了,他能修得天衣无缝,跟原有的样子浑然一体。
乐有薇问:“51年能当500年用吗?”
秦杉说:“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