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我再说一次,我没想到会害死遇郎和大爷,我只是想嫁给遇郎,我不知道他要进山的。”王氏呜呜咽咽哭起:“当时渔儿已经满月了,你们还是不肯松口,我只是想再有一个,如果是儿子,为了孩子,老太太和遇郎总会松口的,我不知道他会进山,如果知道,我一定不会用药的。”
“我也没有卖渔儿,我让她逃的!”
卫氏呵一声冷笑:“这么说来还要赞你一声慈母心肠?你倒是说说,知道被找到会是什么下场,你当年怎么就没有逃得更远一些?”
王氏的声音一下子静默了下去。
卫氏却道:“不说了?我代你说,当年逃荒被人掠卖,若非你求到了二弟跟前,二弟一时心善买下了你,你现在理应是在勾栏里煎熬着吧,哦,这个年岁了,下等勾栏你怕是都活不下去,被卖怕了是吧,不敢逃是吧,这才挑了个乡窝子钻进来,用从我柳家盗出来的银钱改名易姓龟缩了起来,怎么,你不敢走的路你倒是能抛给囡囡去走,就凭你,也配为人母?”
王氏又只会哭了:“那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如果她早知道柳渔会越长越像年轻时的柳老太太,王氏决不会因着对柳怀遇的那几分痴念就把孩子偷抱走,可这世间哪里来的早知道,发现时已是迟了,她哀哀求着卫氏:“你放过我吧,看在我养育过渔儿的份上,你也不想渔儿一辈子背着个婢生子的名头的,是吧。”
屋外的柳渔无力的闭上了眼。
这世间爱分许多种,有一些能称之为爱,有一些,只是玷污了爱字。
柳渔能听到的,站在她身侧的柳晏清自然也都听到了,他有些不忍,劝道:“小妹别太难过。”
柳渔面上索然:“我不难过。”
该难过的上辈子早就难过够了。
院门这时被敲响,柳晏平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大哥,村正请来了。”
柳晏清大步过去拉开院门,柳晏平身后是看到柳家门口几个捕快胆战心惊的柳家村村正,他已经打探了一路,却什么也没问出来,现下见到柳晏清,瞧着像是个能主事的,正想再问,堂屋的门从里面被拉开。
柳村正见是一个陌生妇人,而越过那妇人的身影,看到柳家堂屋里还有一个跌坐在地,篷发遮面,好不狼狈,隐约竟像是王氏?
他瞄柳康笙一眼,想私下里打探一声,到底怎么回事,却没机会问出口,柳晏清已经将手一比,“村正里面请。”
这捕快话说得客气,面色却委实冰冷,柳村正喉咙发干,一个字也没敢多问,迟疑着向柳家堂屋去了。
身后,柳康笙迟迟没动,柳晏清已经不客气了:“需要我也请你一回?”
柳康笙面色发白朝堂屋去,仿佛那不是他家堂屋,而是府衙大狱。
两扇木门再度合上,柳村正看清王氏被扇出好几重指印的脸也是怔住,心下急转着,越来越不安起来。
这份不安,在卫氏的下一句话落下时,砸得柳村正直接就是头晕目眩,险没一头栽了下去。
“这么晚请村正过来,是要追回我柳家十五年前外逃的家奴包氏,也就是现在改名易姓的王氏,及追究柳家村柳康笙一家窝藏逃奴,更与柳家长子、长媳合舅兄伍金联手掠卖我柳家姑娘一事。”
柳村正懵了,看看王氏又看柳康笙,手抖得半天收不住:“王氏是逃奴?”
柳康笙这时候哪里会认,只一推三二五说不知,倒是王氏那样子,让柳村正确定了,还真是逃奴被主家找了上来,而当年王氏的户藉,可是他去帮着办的,柳村正腿一下子就软了。
卫氏看着柳康笙作派,冷笑:“知不知道,窝藏逃奴十五年也是事实,晏清,你与几位说说,依大庆律窝藏逃奴当如何处置?”
柳晏清的声音淡漠、毫无感情:“依《逃人律》,奴婢逃亡第一次抓回,鞭一百,面刺逃人二字,第二次抓回可直接处死;窝藏逃人的户主责打四十大板,面上刺字,家产、人口均入官。
户长、村正责打四十大板。”
柳晏清话落,堂屋里的另三人面上已是惨无人色,柳村正双颊僵缩,满额冷汗,他清楚,这事一上了堂,他的罪责远不是责打四十大板能善了的,当年王氏的户藉,是他帮着上的,他贪柳康笙许下的十两银钱,虽怀疑过王氏来历,可当时心存了侥幸,便是来历有问题,想来也是远逃过来的,哪里料到十五年都安安生生过去了,到今时会被事主追上。
王氏已是嘭嘭磕起头来,也再不敢直称卫氏,而是道:“大夫人,你饶我一条生路,就算是为了渔儿,你饶我一条生路吧,真坐实了我逃奴的身份,渔儿也就成了贱藉,便是日后婚嫁上也会颇多艰难的,我不是人,她却是你亲侄女啊。”
柳村正刚才被逃奴一事吓懵了,直到现在才回过味来,这位夫人先前所说的差点被掠卖了的柳家姑娘,是柳渔?
想到柳渔原是王氏带来的,终于也回过味来,忙鼓足了勇气帮劝:“夫人,王,不是,包氏她说得也在理,事情已经过了十五年了,就算是为了孩子,咱们也好商量不是?何必闹到去见官?您高抬贵手,私下里要怎么了结,都好说。”
卫氏沉吟着,半晌不作声,面上是恨极了包氏,却又似乎顾忌着柳渔。
柳村正见到了转机,忙踢柳康笙:“说话啊,你还想一家老小全充作官奴不成?”
柳康笙浑身都颤着,抢命般的喘着气。
他原先打得最好的主意就是抵死不认,只要咬死了只知王氏是逃难来的灾民,就什么都能蒙混过去,他哪里知道律法不认他这抵赖的办法,若早知道……不,便是早知道,柳康笙也不确定当年的他能不能抗住四十两银的诱惑和包氏年轻时的颜色。
柳渔虽不像包氏,可包氏从前会被掠卖,本身颜色自是也不差的,只不过十几年家事农活的扛下来,什么颜色也折损殆尽了。
柳康笙只是确定,如果早知道律法上不认这一套,早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天,他会在银钱到手后早早的把王氏这祸端给出脱了去,而不是贪图白得个女人替他照顾孩子,留到现在祸及家小。
他被柳村正这一踢,已经醒过神来了,窝着腰应声:“对,对,看在渔儿的份上。”至于旁的,再多一句也说不出来。
柳村正气个倒仰,老匹夫现在还抠搜银钱。
不过柳村正现在也回过味来了,今儿找来的这一位,显然是在乎柳渔名声的,若是拿人问官,只管扑将进来拿了就是,何必把柳家家小全打发到了外面,又让人守了外边院门,合了两重门户暗里发作,忌惮的就是怕被人知道柳渔婢生子的事实。
柳村正看到了一点希望,道:“您看,什么条件您开,或是由康笙赎了包氏,或是赔款,总归给您家一个交待,可成?”
王氏闻听这话,眼里也重现了希望:“对,对,我赎身,我是渔儿的亲娘,您容我赎身行不行,当年遇、二爷买下我时花费了十五两,您容我赎身吧,我也不拖累渔儿。”
这一声又一声的渔儿,落在倚在堂屋门柱上的柳渔耳中,像一把刀,又或是一把铲,把血脉亲情里剩下的最后点滴情份都一刀刀割去,一铲铲扬尽,柳渔面上一丝波澜亦无,心里却是越来越清明。
屋里的柳康笙听闻十五两身价银,陡然抬脸看向了王氏,一双拳紧攥,按捺又按捺,道了句:“我们家哪里拿得出十五两?”
王氏骤然变了脸,素日里对柳康笙的惧怕在生死间全抛了:“没有十五两?柳康笙,说得出这话你都不算个人!”
她爬起身就朝正屋去,柳康笙起身去拦,共枕同床十五载的夫妻展眼间对撕了起来。
怨毒、咒骂、撕扯,丑陋以极。
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卫氏却没有痛快,她只是想起柳怀遇,那个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少年,就因为一点善心,被这样一个货色算计了两回,第一回 有了渔儿,第二回包氏没能如意,她的丈夫和二弟,却因此双双葬身于深山兽口,寻回时已不成人样,永永远远也再没能睁开过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