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寺里, 惯常接待钟家人的知事僧亲自来迎接, 瞧见嫁入王府的钟家二姑娘竟也来了,稍觉错愕。不过他见事机灵,加之出家人性子沉着,扫见玉妩身后护卫的男子皆着寻常衣裳,并未穿王府护卫的服饰,便只如常合掌为礼。
“几位施主先去哪里?”
“先到佛前进香,再去住持那儿吧。”
知事僧闻言,先陪她们去大雄宝殿。
玉妩每回到佛寺都格外乖觉,进香叩首一丝不苟,因是还愿而来,不免又添了极厚的香火钱。过后绕过廊道侧殿,同往住持那里去。
谁知还没走到精舍小院,松柏环绕的廊道上竟有位熟人迎面走来。
——信国公府的长房夫人,陆凝的母亲。
自打初春退亲之后,玉妩这还是头回见到潘氏。
甫一瞧见那张脸,她的脑海里立时腾起当时细雨如酥,潘氏趾高气昂来退亲的样子。那会儿钟固言才被乾明帝贬值斥责,钟家势微力弱,没能耐跟如日中天的公府抗衡,便是明知陆家背信弃义,也无可奈何。
彼时潘氏仗着公府的势肆意抹黑玉妩的名声,闹得满城议论,更是恶行累累。
玉妩对她已无半分好感。
韩氏与钟玉嫱也都面露不悦,笑意骤然消失。
*
风穿过廊道,两拨人相向而行。
对面潘氏的脚步明显放慢了许多。
她今日来梵音寺,是给陆凝和老公爷进香祈福的。甘州战事一起,乔皇后便觉良机难得,不止授意乔国舅举荐武将,试图取代周曜,就连粮草的事都选了交好的信国公祖孙俩亲自督办。
潘氏起初沾沾自喜,但近来甘州那边坏消息不断传来,却让她越来越担忧。
昨日夜里,她甚至梦见信国公被贼兵所擒。
虽说督办粮草不是上战场,没机会直撄敌兵锋芒,潘氏还是不放心,赶紧来求平安。
谁知竟会碰见玉妩?
她看着对面的母女三人,错愕之余,心底腾起种极为复杂窝火的情绪。
半年之前,她丝毫没将钟家放在眼里。
靠着科举入仕且毫无根基的御史,又跟商户结了亲,在世代承袭的公府眼里实在不算什么。即使在退亲之前,潘氏每回见着玉妩母女,也难免鼻孔朝天、暗自不屑。后来撺掇乔皇后将玉妩赐给淮阳王,也是为彻底断了儿子的念头,好让他将心思都用在公府前程上。
而至于玉妩,按潘氏的筹谋,在淮阳王死后定会遭受乔家报复,不是陪葬就是获罪。
陆凝就算还惦记着这姑娘,也没能耐跟去跟皇家作对,届时她便再无后顾之忧。
谁知数月弹指即过,淮阳王竟然还没咽气?
这着实让潘氏十分懊恼。
此刻狭路相逢,玉妩虽没摆王府仪仗,但身后那几个虎虎生威的男子分明是王府护卫。
信国公府的爵位还在老公爷身上,赐予国公夫人的诰命也没另行加封,仍记在过世的老夫人头上。潘氏因夫君过世得早,只在多年前得过从五品的诰命,此后再无半分长进。只是仗着公府门楣,在京城极有脸面。
但这点品级诰命,却是逊于王府孺人的。
从前极为分明的尊卑,此刻忽然颠倒。
潘氏满身皆是雍容贵气的打扮,脚步却是越走越慢,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然而再怎么不情愿,路就这么一条,她没法不跟玉妩打照面。
近乎蜗牛般的步速,一点一点的往前挪,她最终还是站到了玉妩面前。
极为尴尬的沉默,面面相觑。
最后是玉妩身后的校尉重重咳了一声,提醒潘氏的失礼。
潘氏惊而抬眼,正对上校尉严厉的目光。
她终究没有在王府跟前放肆的胆量,目光扫过她从未放在眼里的钟氏母女,极不情愿地微微屈膝,就连声音都是僵硬的,“妾身拜见孺人。”说话间低垂着头,死死盯住地砖,双手紧握时,就连牙齿都是用力咬着的。
玉妩的眼底浮过讽笑。
她从来都不是仗势欺人的性子,更没觉得一朝嫁进王府之后就飞上枝头成了凤凰,可耀武扬威。
但潘氏显然是个例外。
抛开退婚那日的盛气凌人不提,单是后来陆家肆意踩踏玉妩名声的行为,便极为恶劣。
玉妩仍记得那阵子她遭受的种种目光。
若以德报怨,则何以报德?
她望着屈膝垂首的潘氏,也没出声,就那么静静望着对方。
直到潘氏行礼行得双腿微颤,就连脸上都憋红了,玉妩才状若漫不经心地道:“许久没见夫人,算起来都快半年了。听闻退婚之后,夫人不慎摔伤了腿,在府里静养了许久,如今腿伤该痊愈了吧?”
“已经痊愈,多谢孺人挂怀。”
潘氏几乎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