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盛在枪口威胁下并不显得恐惧,只是再三犹豫,似乎难以下定决心。我正想出言讥刺几句,赵盛忽然指着我们说:「你背后是谁?」
想趁我们回头之际逃跑或拔枪?不会这么老套吧?陈焕民倒是很大方地回头观望。忽然间他的脸色变了。我和芬达见状也急忙转头──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一定比所有人都夸张,比看见鬼还夸张。
其实并不是看到甚么夸张的物体,只不过是个四十多岁、留着书呆子旁分头、瘦巴巴的中年男子。此时的他穿一件蓝色直条纹衬衫(我还以为他永远只穿白衬衫),戴黑框眼镜,下巴有点鬍渣。小时候最喜欢玩他的鬍渣,用手掌磨来磨去,刺扎扎得很舒服。
上次见到他也是这样忽然就冒出来──早上打开宿舍房门时,被迎面的人形条状物吓了一大跳──好像是一年前的事了。
「爸,你怎么会在这儿!」
「海伦啊,好久不见了。」
他招招手朝我们走来。芬达抬头望着我,用眼神向我确认。她是第一次见到我爸。其实这三年来我见到他的次数只比芬达多两次。第一次是我得到国际数学竞赛奖的时候,他跑去颁奖典礼恭喜我,一付偷偷摸摸好像送便当的工人模样。第二次是我得麻疹,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打听到的,跟妈妈两人跑来宿舍说要照顾我,结果被我赶出去。
爸爸一直走到我们和赵盛之间,转身对陈焕民说:「你认得我吗?」
「您是康先生。」
「可不可以给我个面子,放过这个人?」
「这………」
我发现陈焕民手中的枪依然保持原来的方向,变成指着爸爸。他的警戒程度似乎比面对赵盛时提高不少。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他既然收了钱答应要保密,就不应该逼他说出来。我认为你是明理的人。」
「可是黎先生指示……」
「你的任务是把少白找回来吧?他现在人在美国,在葛先生家里,打个电话过去问就知道了。」
「原来是跑去美国啊!谢谢康先生指点,我这就走。」
走了几步陈焕民又回头问:「您刚才……一直跟在我后面吗?」
「真抱歉,我不是刻意要跟踪你的。我只是来找海伦,恰好看见她跟踪别人又被人跟踪,于是就这么一路跟着来了。」
这支「串烧」也太重了吧!五个人一串;我仔细朝公园门口观察,想知道爸爸后面还有没有其他的跟踪者。
陈焕民离开时嘴角露出一点点心灵受伤的痕跡,似乎懊恼自己居然也被跟踪。我注意到他并没有将手枪收进公事包,只是枪口下垂而已。不知道他跟爸爸枪战的话谁会赢──这边是前纽约华埠头号杀手,那边是现任无敌金牌小密探,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目送陈秘书走出公园后,我才松了口气。原来相较于熊一般的「五十嵐」,我发现自己更忌惮的是那位陈秘书;不只是因为他有枪,而是那份带着冷酷的从容不迫,让人不禁猜想他搞不好真的杀过人。
爸爸走上前对赵盛低声说:「带着你的钱滚吧。记住,不该说的话永远都不要开口。」
赵盛与爸爸对视了一会儿,好像想告白甚么的样子,最后还是沉默地走了。
一场跟踪与对峙的游戏就此落幕。
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啊!爸爸为甚么会忽然出现还救了赵胖子?他们认识吗?爸爸及时出现阻止姜珮的秘密外洩,难道他也知道姜珮的秘密?这个祕密是不是跟爸爸有关?他们这些人之间到底有甚么关联?
脑中的疑问不停扩大,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和姜珮的相遇并不是偶然,是不是背后有甚么大阴谋呢?
很想向爸爸发问,但我知道他一定会装傻。他从来就不肯坦率的面对我。他一定会说自己不认识赵盛也不认识姜珮,帮赵盛解围只是不希望情势变得恶化,以至于发生甚么危及到我的事……总之有个合理的解释。然而我的直觉告诉我──不是这样的。
「我开车送你们回去。」爸爸微笑说,还是一副温吞的老好人模样,与刚才警告赵胖子的声线完全不同。他极少露出那样的「另一面」。
「我自己有摩托车。」
「那好吧。有空回家一趟,你妈很掛念你。」
「知道了。走先!」
我拉着芬达的手快步离开公园,将爸爸扔在那盏路灯下。
「你跟你爸……好像有点……」
夜晚路上车少,摩托车快速奔驰。芬达紧紧抱着我的腰。
「你要说我们好像感情很差?」
「嗯。」
「是很差。」
「他看起来人不错。」
「那你去当他女儿好了,反正他不是我亲爸爸,送给你。」
「原来你是养女啊,你以前从来没跟我说过。」
「你干嘛摸我的头!」
「好可怜的小海……」
「呿!可怜个屁。我还没跟你算帐哩!你干嘛跟踪姜珮?」
「原来她叫姜珮……」
芬达把耳朵贴在我背上,喃喃道:「我想知道你…………」
「你说甚么?大声点!」在引擎噪音与啸啸风声中只有大声说话才能听清楚。
「我说………」
「甚么?」
「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喜欢她!」
如果是今晚以前我可能会毫不思索地说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得死去活来,但今晚的疑问实在太大了,一大堆问号塞满了脑袋,也顺便把恋爱专用的粉红色心情藏起来。我爱上了姜珮是毫无疑问的,但似乎也只有这一点毫无疑问。我该做的就是当面去向姜珮问个明白。
「芬达,以后不许再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你差点被那个流氓强姦了。」
「不会吧,顶多被杀死。」
「一定会强姦的,那可是深夜的小公园,强姦犯的天堂啊!要不是我来救你,你会被他强姦五十次然后杀掉,尸体就埋在蹺蹺板下面。可怜的芬达每天都被蹺蹺板撞脑袋,撞着撞着,直到有个小朋友发现一隻破破烂烂的小手露出地球表面。」
「臭小海!你可以说得再恐怖一点。」
「反正你不要乱来。他们那个世界……跟我们很不一样。」
芬达忽然搂得我好紧。
「干嘛啦!快把胃挤出来了……」我才想起刚才说「他们的世界」也把姜珮推到那边了;「我们」却是指我和芬达这边。
哼!有甚么好开心的,就算姜珮是「那个世界」的人我也照样喜欢她──这话我没说出口,就让芬达开心一下吧,她今晚的惊吓指数太高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芬达问:「今晚可不可以陪我?」
我让她睡桑芸的床。
「小海,你真好。」
「反正桑芸今天不会回来睡,没差。」
「我是说,你愿意留在宿舍陪我……你一定很想去找她吧?那个姜珮……」
是阿,我是很想去找她,想问清楚今天的事。她会不会也拿一堆看似合理的藉口塘塞我呢?应该不会,她不愿意说的事一定会直截了当的不说。她不是那种找藉口的人。
爸爸说黎少白去了美国。他去美国干嘛呢,去玩吗?一去就是一个月没消没息的。不过爸还真厉害,那个陈秘书看起来挺有能耐却找不到人,爸爸一跳出来就知道人在美国。他又是怎么知道呢?
打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爸爸有两张面孔,一张是平常使用的,另一张脸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出现。平常那张脸慈祥、温和、没甚么个性、甚至有点卑猥,尤其是见到黎少白他爸的时候,那付嘴脸简直像佣人似的。唯一一次例外是三年前某个夜晚,精确地说,是我大学联考的前一晚。
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自己不是父母的亲生女儿。
一向不爱念书的我,没办法长时间待在书桌前,天生的,黎少白说我「屁股有虫」所以坐不住。然而大学联考前我却非常踏实地准备了三个月,理由很俗气,就是担心上了三流大学将来找不到工作。那时英文老师还一直强调大学就是「由你玩四年」(university),再怎么辛苦也只需撑到联考结束。我信了。
考试前夕我没有一般人感受到的压力与紧张,反而觉得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马上就可以痛快地玩耍,打从心里感到轻松愉快。
那天我也不打算熬夜,才八点多就想上床睡觉。正打开窗户想来支睡前菸就听见楼下院子里有人窃窃私语。我很好奇哪个小偷这么早就溜进我家后院,于是悄悄爬出窗户,沿着二楼外墙边缘大约两吋宽的突出部分,小心翼翼朝声音来源挪动身体。拐过墙角后终于看见是谁在说话了。
是我爸和黎少白的爸爸。他们站在离后门大约三、四公尺的芒果树旁边低声交谈。
墙上有一盏十分刺眼的大灯泡,用来照亮整个后院,高度在二楼的三分之一处。我当时站在灯泡旁边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却看不见我。因为灯泡底座有伞状的铝製灯罩,我的位置恰好在灯罩后方与墙壁之间,强光的反差成为最好的掩护。即使像他们那样精明的人也万万没想到,在几乎无可攀附的墙壁上会贴着我这隻大蜘蛛。
很奇怪,两个老头为甚么不在客厅说话却要躲在后院呢?一定有悄悄话要讲。我对他们平常聊的话题没兴趣,却对悄悄话有兴趣。
打小时候起我就知道身分有贵贱之别。黎家与康家虽然说是世交,但地位明显差很多,黎爸叫我爸「有为」(没错,我爸叫康有为);我爸则称呼他「黎先生」。明明是几十年交情的朋友为甚么还要称呼先生呢?其实这个「先生」不是一般张先生李小姐那种意思,而是一种尊称,类似「阁下」、「大人」、「mylord」。
爸说过以前在美国是当黎先生的秘书,回台湾才自己出来创业。毕竟曾经是自己的老闆,而且所谓的创业也只不过是开家小小的翻译社,专门帮人翻译商业文件、契约,有时也接餐厅的菜单,外销商品的说明书之类的,完全不能与黎家那种大财阀相提并论。爸妈对黎家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我从小就看惯了,也不觉得有甚么好计较,更不可能将那种关係复製到我跟小白之间。然而那晚后院里的爸爸与平时不同。
那样的爸爸我从来没见过,甚至可以说从没见过那样的人。他昂然而立,虽然气势并没有压过黎爸,但两人怎么看都是平行而对等的──两个浑身充满煞气的人。
爸爸摘下眼镜擦拭着,边擦拭边说话。他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里那样唯唯诺诺,口气强硬而沉着,又带着一股冷冷的狠劲。他的双眼一点也没有老花眼的呆滞感,显露出我从没见过的霸气。
他俩似乎正在争执甚么,听不清楚内容,因为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仔细听了一会儿似乎听见「叛徒」、「收买」、「搞掂」、「江湖规矩」、「金盆洗手」之类的恐怖词汇。他们甚至提到「杀人」!
恐怖的其实不是这些词汇,而是他们说话的口吻,那种「非日常」感实在太过强烈。
后来他们声音愈来愈大,好像是黎先生要求爸去杀甚么人,爸说他杀的人够多了,而且过了二十年安定日子技巧都生疏了,不像当年那样经常练习………
练习杀人吗?我愈听愈害怕,没想到那个呆头呆脑的翻译社社长、温柔的爸爸,背地里竟然是个杀手。我不想再继续往下听了,却害怕到两腿僵硬寸步难移,甚至產生被他们发现我在偷听,当场将我乱枪打死的幻想。
「……就算我还能办事,也得替孩子着想。海伦还这么小,万一我出事了怎么办?以后这个家谁照顾?」
「她不是已经高中毕业了吗?不算小了。而且这么点小事你不可能失手的。」
「既然是小事何必非要我出手?你身边不是有几个小伙子挺行的,派他们去吧!」
「对你来说是小事,他们可不成。这件事不能出一丁点差错,非你不可。有为啊,念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帮帮我吧。」
「二十年前要我赴汤蹈火,你不会听见一个不字。可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