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正式住进这间「蓝色大楼」,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同居生活。
同居有甚么意义呢?除了每天晚上都能抱着她睡觉之外?
两个人各自住在不同的地方,即使约会得再频繁,终究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基地」。人的生活都是从这个基地向外延伸的,也许与他人的延伸產生交错,也许延伸到别人的基地,或者自己的基地被外人入侵,但无论如何总能界定清楚──你是你、我是我。就好像距离很近的两棵树,上面的枝叶如何缠结交错分不清哪片叶子是谁的,但树根必然各自独立,再怎么昏聵疯狂的恋爱也不会把两棵树错当成一棵树。
同居就不一样了,两人分享同一株树根,共享养分与水源,共享生活的全部。也许不是全部,有时候延伸出去的枝叶朝向不同方向捕捉阳光,但总要在太阳下山之后将这一天的收穫都带回到根部,滋养着彼此。
对我来说,和姜珮同居就是如此美好的事!
不只是共享生活。如果只是共享生活,那么同居的目的是甚么?结婚吗?这个社会要容忍两个女人结婚恐怕还需要一百年吧。对别人而言,对那些所谓「正常」的异性恋者来说,同居的意义或许只是享受无负担的恋爱,或者是结婚前的「演习」,或者是另一场婚姻的逃离,总之都是阶段与过程。然而两个女人的同居本身就是终点。
我企图向姜珮证明这个意义,我的证明方式是送她一枚戒指,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传说左手的无名指有一条静脉直通心脏,戴上戒指就能将让爱情直达心坎里。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带她去巴西找个同性恋神父为我们主持婚礼,但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一切趋近于完美。
趋近于,并不等于。姜珮的过去始终是个隐忧,那些过去的幽魂随时可能追上来撕毁我们小小的幸福,我担心着。于是我开始找房子。
「小海,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这房子很好啊,你知道的,我只是担心那些债主上门来踢馆………」
「我明白你担心的事,我也赞成找地方搬家,如果能让你安心的话。撇开那个问题,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介意这间屋子的过去?」
「介意什么?」
「介意有别人住过,以前的男朋友。」
「你是指黎少白?哈哈,我才不会那么小心眼呢!如果我可以决定的话当然希望你这辈子只跟我一个人在一起,可过去就是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就算上帝也不能改变。去在意不可改变的事一点意义也没有。再说呢,房子就是房子,谁住过都没差,你搬来之前搞不好有奇怪的人住过呢!在意的话就没完没了了。」
「不介意就好。有些人就是会对物品產生奇怪的联想。」
「例如看到哭墙会联想到索罗门王与示巴女王的爱情?」
「呵,好怪异的例子。」
「是有点怪异。不过这房子的歷史还没悠久到可以產生怪异的联想嘞。」
「对了,最近有看到合适的房子吗?」
「看了好几间还没有觉得适合我们的。喔,有一间还不错,可是地点太偏僻了;还有一间挺好但没有阳台,我知道你喜欢有阳台的房子。其他几间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不用太讲究啦!就算小一点也无所谓。」
「得塞得下你这么多收藏品才行啊。可是塞得下的房子租金又太贵了,必须租个博物馆。」
「房租不是问题。」
「不成啊,我至少要出一半,所以……太贵的就没办法了。」
「你不必出钱,只要搬家时多出点力气就行了。」
「可是………」
「我们之间还需要计较钱吗?之前很少跟你说这方面的事,是因为不想提起那些钱的来歷,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了我也不再隐瞒甚么。不妨这么说,我手上的钱足够买下这样的房子──乘以二,所以你完全不必顾虑钱的问题。」
「原来你这么有钱。」
「小海你听我说,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彼此『分享』──不但要分享自己的,也要接受对方的分享,这样才是共同生活嘛!有些男人会有无聊的虚荣心,觉得花女人的钱很没尊严,会损伤男子气概甚么的。小海,你不是男人,我们女人不需要那种笨蛋式的男子气概,懂吗?管他谁的钱,有钱不花才是笨蛋。你就尽量去找合适的房子,把我们的小窝弄得舒舒服服,别再说甚么出一半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囉!」
「只要你开心就行。最好找大一点的房子,到时候你可以把宿舍里的东西全部都搬进去,你应该有很多书吧?」
想到宿舍里的书还真是头疼,说多也不多,两百多本移动起来也够把人累死。乾脆全部卖给学妹算了。
这天上课时我对芬达提起这个主意。
「全都不要了吗?你确定?留着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几本正在读的书我已经带走了,其馀那些参考书读过就没价值了还留着干嘛?」
「你聪明,过目不忘。」
「也不能说过目不忘,大概记得重点就够了。你要的话我可以打对折卖给你。」
「谢谢,不过我自己的书都快读不完。既然要卖书,乾脆在宿舍办一场旧书拍卖会怎么样?桑芸学姊也快搬家了,我去问她要不要一起卖书。」
「可是标价很麻烦耶!」
「嗯。全新的就打八折,半新半旧的打五折,破破烂烂的就打一折。破破烂烂而且上面还有你的涂鸦………」
「本人的涂鸦可是无价之宝,必须照原价三倍出售。」
「最好是啦!」
「现在你觉得是涂鸦,两百年后它叫伟人真跡。你猜牛顿大学时代的涂鸦现在可以卖多少钱?」
「可惜拍卖会不能等你死掉以后才办。待会儿下课要去宿舍吗?」
「去宿舍干嘛?」
「整理东西啊,你不是还有些衣服没带走?」
「你还真清楚。」
「最近我常去你房间找桑芸聊天,她也快搬走了。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
说着说着忽然就伤感起来,真是小女生的体质。
「我又不是要圆寂了,只不过搬家而已你在感叹甚么啊?哪,不管我住在哪里我们都是好朋友。」
我摸摸她的头。
「别说了,我明白的。这阵子桑芸跟我聊了很多感情方面的事,我也知道有些事勉强不来的,不是我的就算放在身边再久也不是,再捨不得也要放手。」
「抱歉。」
「干嘛道歉,你又没对我做甚么。说起来是很气,也好像有点受伤的感觉,不过感情这种事就是这样的,有人幸福就有人受伤,不见得必须是谁的错。就好像入射角与反射角都是θ,x光绕射距离的差值等于2dsinθ,"d"就是你我的距离。当2dsinθ恰好等于x光波长的整数倍时才会產生强点,因为两个波形完全一致,波峰对着波峰,波谷对着波谷,很美妙不是?但不都那么恰巧是整数倍,所以有些人的波长就是不一样。就像我和你。」
「第一次听人用布拉格定律讲这种事。这也是桑芸说的吗?」
「嗯。」
「我以为她只会讲甚么爱因斯坦膨胀了,劳伦兹就收缩了。」
「那方面她也有讲啦,但……我不是很懂。」
「那种事只有她才懂吧。」
下课后,我和芬达回到宿舍整理房间。说整理,其实我只是把生活用品和衣服收进大背包,至于书籍都是芬达和桑芸帮忙归类。两人瓜分了比较有趣的书,其他的就按照新旧和完整度区分为四种等级,看她们煞有介事地讨论这本书算不算破烂、那本书上的笔记会不会误导读者、这本是不是绝版了,还挺有趣的。她们还不忘问我的意见,我回答乾脆论斤卖最简单。
「小海,你看这个!」
芬达翻着一本厚厚的书,是二年级去旁听天文物理课时用的参考书,上面有许多鬼画符都是我边听课边胡乱写下的註记。
「记得吗?」芬达指着图问。
「这是甚么鬼东西?我又没学过符号学。」
「自己画的都忘了,笨蛋!你为了向我解释虫洞的重力过大以至于暗物质不可能通过,画了这个图、这一堆拉丁文记号、还发明这个变换方程式。你说这个记号是宇宙常数,永远也不会变的,在虫洞两侧都一样。」
「对耶!我想起来了。你后来在电磁学的报告里好像修改了这个方程式,我还记得那时候……」
「那时候我们很开心………」
忽然一滴水落在书页上,立刻渗入纤维粗糙的纸面,变成一枚小小的圆形暗影。是芬达的眼泪。
「对不起,学姊,只掉一滴而已。」芬达低着头说。
桑芸叹了口气说:「这本书别卖了,也不要留着,送给我吧!」说着就伸手拿书,但芬达紧抓着不放。「我想留着……」
「留着干嘛呢?都跟你说了,不是你的留着也没用。」
「我喜欢………」
不知道该说甚么,这种事我向来不会处理。不是不瞭解,只是无能为力。我很想解释自己和姜珮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綑绑,从身体到灵魂朝向漩涡深处不可逆地陷落,那不是我可以选择的。而事实上能选择的又有多少呢?如果姜珮没有出现,此刻的我很可能依然不停泡妞,不断提供芬达期盼的来源。那是一种松弛的羈绊,只要不交出真心,就彷彿真心仍锁在某个神秘的保险箱,看不见却可以断言它的存在,没有开锁却知道钥匙就放在那儿。这难道不是一种折磨吗?也许芬达会说那是甜蜜的折磨,一起上课、一起去图书馆的路上、一起回到宿舍坐在床沿聊天,每天每天这样磨阿磨的,磨出所谓的永远,或永远的瞬间。
然而我终究交出了真心,像个虔诚的教徒皈依了「姜珮」这个宗教。皈依,是单向的直线,是不可逆的转换,意味着离开这里到了那里,也意味着重生,而重生又意味着死掉些甚么。如果这个皈依的仪式要献上祭品,或许芬达就是那牺牲品,即使非我所愿。
书页上小小的圆形暗影一直留在心坎,胜过千夫所指;又彷彿某种诅咒印记似的,在不确定会產生甚么效用之前留下不安的预感。
那天下午来到了「土城」──台北县的一个乡镇。距离台北市不算太远,倒也不是喝个下午茶会跑的地方。
考虑「逃亡」这件事,应该是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但能跑多远呢?那些人都从美国绕过半个地球来了,再怎么跑台湾也只是个巴掌大的小岛,土城还是屏东差不了多少。目前需要顾虑的是那个「赵盛」,怕他洩漏姜珮的住处。
姜珮说,她和赵盛认识有段时间了,是在柏青哥店认识的,就是他和黎少白初次相遇的那家店。她和赵盛之间并没有男女关係,只是曾经合伙做过一点「生意」。她没有多谈细节我也能猜到应该不是甚么正经生意。无论过去她是怎样的人都无所谓,我在乎的是现在这个姜珮,温柔的、纤细的、聪慧的、和我的灵魂互相感应的姜珮。
我计算着来回土城所花的时间,与学校的距离,有点远又不会太远。虽然不如台北热闹繁华,但想在这儿要找份打工应该不算难吧?台北县的路不熟一直担心会迷路,直到「连城路」的标示出现在眼前我才确定自己没搞错方向。
和房屋仲介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分鐘,目的地的公寓门口已经站着一个穿灰西装的矮胖男人,脇下夹一公事包,一看就是仲介的模样。停好了摩托车我向他打招呼,对方露出非常典型的业务笑容,就是那种一年笑个四五千次练习出来的面孔。
「午安!是康小姐吗?」
「是。你是詹经理?」
「是是,我们昨天通过电话。没想到康小姐这么……这么年轻啊!个子真是高窕健美,哈哈!现在的年轻人营养真好。这是敝人的名片,请多指教。」
名片上印着仲介公司的大大的商标和头衔,背面的内容一样,却是英文。这人全身透着土气,莫非还能接待外国客户?我将名片收进口袋没有多问。
「康小姐,这边请。」
这是一栋位于安静巷弄中的五层楼公寓,附近全是类似的住家,不时听见狗儿吠和小孩的嬉闹声。我跟着仲介屁股后面爬楼梯,目标的单位在四楼。仲介边走边介绍:
「这房子相当不错唷!虽然不算很新,不过建商当年盖得非常扎实,完全没有偷工减料,就是遇上大地震也不怕。康小姐还是学生吧?读书的时候最怕附近有噪音了,正所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这里啊,纯住宅区,离大马路有段距离,五音来不了。你听,是不是很安静?至于交通嘛!要走点路才有公车站,不过你骑摩托车就无所谓了。说起来,女孩子骑那种重型机车很少见哪!」
「那个不是重型机车,125c.c.而已。」
「看起来很大台耶!」
「因为是越野车,车架比较高一点。」
仲介发出佩服似的喉音。
到了四楼,稍嫌狭窄的楼梯间让我忽然发觉这位詹经理的体型很「宽」,特别占空间。这人乍看起来是个矮胖子,但近距离才发现其实体格相当壮硕,脖子、手臂、大腿,身体每个部分都很粗。粗短的手指费劲地挑出成串钥匙中的一支,然后开门进入屋内。
之前就听说有阳台了,进屋后才知道阳台挺宽敞的,放得下两张躺椅。整间屋子都清空完毕,打扫得一尘不染,因为我在电话里就要求空屋,不需要附带家具。客厅铺的是实心木头地板,卧房则是地毯,我心里打算着墙壁要粉刷呢还是贴壁纸。珮应该比较喜欢壁纸吧?
「三房两厅,两套卫浴,大约四十来坪。对了,你们有多少人要住?」
「就两个。」
「两个呀?那可宽敞了。这间可以当主卧室,那间当书房,门口那间就当客房。瞧这採光多好,坐北朝南,不西晒,冬暖夏凉。我带你去后面瞧瞧……
「这是厨房,虽然你说过要空屋,不过这套厨具很不错唷!德国进口的,还很新……」
四下看过之后我觉得挺满意,估计这空间要塞进姜珮那堆大型物件也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