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就她跟伯安两个人,但是她的碗橱里有十一副碗筷,如果说常有朋友去拜访一起吃饭那就算了,但是从头到尾都只有我跟育佐,偶尔出现一两个她自己的同学朋友或同事这样。
「她常说先买起来放以备不时之需,但是她的不时之需真的很恐怖,」伯安说,「我家里的垃圾袋大概可以用到民国一百一十年,我家里的手电筒有六隻,抽取式卫生纸多到我必须把它拿去补习班当礼物送给学生,不然储藏柜放不下,丢掉又可惜,更不要说我家的电池了,我的妈呀整个抽屉都是!还好她不是那种会去买名牌精品的女人,不然就算我是王永庆都可能会倒闭。」
后来他们的解决方法是每次去大卖场买东西,钱必须放在伯安身上,晓慧身上不可以有任何一毛钱。晓慧要买的东西,必须经过伯安同意才行。
而伯安大喊自己要当爸爸的那天晚上,他跟补习班的其他老师一起去聚餐,回家时看晓慧的表情就觉得怪怪的,以为她在生气,但是一问之下又没有。
「结果我在浴室里面看见七根验孕棒非常整齐地排在那里,跟我们当兵的时候在排队一样。而且不是两根三根,是七根!七根耶!每一根都是两条线!」伯安事后告诉我们,听他的形容,我能想像那到底有多壮观。
晓慧当时还很温柔地对伯安说『对不起,我知道买东西不能买太多,但是我真的很怕不准,所以才买了七根。』
晓慧的怀孕,让伯安的生命立刻成长到另一个阶级,他已经不能再是那个吊儿郎当的人了,而必须是一个肩负家庭生存使命的真正的男人。
不过,最让他感到困扰的,不是让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而是当两个人的婚姻决定在即,她却从来没见过他已经八年没有任何联络的魏爸爸。
那时,伯安烦恼着该怎么回去面对爸爸,我心里想着的是八年过去了,好快呀,伯安离家那年,我们才只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十八岁小伙子,怎么突然间大学也唸完了,兵也当完了,算一算年岁,怎么已经二十六了呢?
「闪避了八年,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说。
「魏伯伯应该会很想看见晓慧肚子里的小伯安。」育佐说。
我们本来想陪他一起回去的,但是他想了一夜之后,决定自己带着晓慧回家。我跟育佐其实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心里一定认为,他自己离家的裂痕,他必须自己去解决,多少朋友兄弟去陪都一样。
不管晓慧这些年对他造成了多少感化,我们都知道,他灵魂深处里还是那一个理直气状脾气死硬的魏伯安。彷彿我们又看见那个当年在撞球间里直接跟流氓对呛的小男生。
只是他已经长大了。
过了一阵子,伯安把我跟育佐请到他家去吃饭,而且还叮嘱我们,千万不要跑错地方,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说了一个地址,那个地址吓了我跟育佐一跳,因为那是他「本来」的家。
多年不见的魏伯伯,脸上皱纹变多了。
我们十五岁那年在医院里看见的他生气的样子,如今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痕跡。
如果你今天才认识他,而我们告诉你他当年有多兇悍,他的势力强到叫流氓到我们家里道歉送钱兼送礼和解,你一定不会相信的。因为眼前这个不时掛着笑容又鬓发半白的伯伯,是没办法让你联想到「兇悍」两字的。
伯安的小妈所生的两个孩子,一个唸高一,一个唸高三,他们很多年没看见这个「哥哥」,很陌生,却也很有礼貌。
而他跟小妈之间的关係,在表面上我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当那天吃饭时他替小妈舀了一碗汤,而小妈点头微笑表示感谢,我想那就是完美的第一步了。
对于快要当爷爷的魏伯伯来说,大儿子回家了,又要有孙子可以抱,我想那天他是全天下最开心的人。他拿出了一瓶二十五年的约翰走路,对着我们说「我是开酒店的,什么没有,酒最多,今天我们一人一瓶,喝完才能走。」
我们三个加起来喝了一瓶,已经有点晕头转向了。魏伯伯自己喝了一瓶,却一点事都没有。只能说平时有喝有差,跟开酒店的老闆喝酒是一件找死的行为。
后来我们问伯安,他回家那天,魏伯伯说了什么?
他只是笑一笑,然后眼眶有点氾泪地说:
「他笑着跟我说:『大概是我长得太丑,脾气又太兇了,你跟你妈妈,才会抢着离开我。』」
*人都会长大的,差别只在长得快跟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