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欠身从门口拾起断成两截的长枪,取来一卷白麻布,一层层地裹成一个包裹,然后把它绑在身后。
之前用来裹枪的白麻布,连同祝子安的面具一起,都留在了通化门下。她不能去取,因为她可能再次撞见那位黑袍人,而她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现在想来,祝子安收到的那个情报其实很是诡异……像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接头的消息,要引他们去查。
他们在找对方,而对方也在找他们。
姜葵很想同人讨论这件事情,然而祝子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呢?
姜葵借来一顶斗笠,掩盖了容颜,谢过阿蓉母子和沈药师,迈步出了小院。
隔绝在院外的喧闹声如沸水般响了起来。马车声、脚步声、吆喝声、打铁声,热热闹闹的声音汇集在人流汹涌的长乐坊里,如潮起潮落、一波接着一波。
香喷喷的胡麻饼味混合着打铁铺的热气,一路飘进姜葵的鼻间,她的心情渐渐好了几分。
素衣少女悄然穿行在小巷之间,此间的烟火气掩盖了她的身形。
十年以前,长乐坊还不是现在的样子。
长安城的格局,以西北为贵,以东南为贱。
宫城在正北,往南是皇城,两城附近是世家大族与皇亲贵胄的府邸。
再向外排列,西北边坐落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宅院,而东南边则是平民百姓的住所。
长乐坊在长安城东南,曾是最为肮脏、最为贫贱的罪恶之地。
长安城里的这片江湖上,有两个丐帮,人称南乞北丐。上回在东角楼下追赶姜葵的是北丐帮,势力覆盖在相对富裕的北边。还有一伙势力被称为南乞帮,常年活动在贫困而混乱的南方。
十年以前,长乐坊地处南乞北丐的势力交界处,帮派冲突、团伙械斗无数,时常有人横尸当场、血溅长街。那段日子,路过长乐坊时,若稍不留神,就会脑袋落地。
那时候姜葵还是个小女娃,跟着师父行走于江湖,来到了这处百鬼夜行的所在。
她的师父以一杆长枪,在长乐坊血战三日,屠尽了暴戾之徒、杀遍了罪恶之人,最后在此处立下了一个规矩:长乐坊内,再也不许流血杀人。
十年过去,师父的威压犹在。长乐坊成为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南乞北丐都默默绕开此处,留下了一片平和宁静的乐园。
姜葵已经不再是那个很小的女孩,提得动长枪、也曾杀过人。师父隐退后,她一直在守护这座街坊。上一回北丐追赶她,主要是因为她从他们手中夺了一片地界,并入了长乐坊的范围内。
长乐坊便如同姜葵的另一个家,她在这里的日子更像是生活。
她常年在将军府里装病,入夜了提枪在江湖上大杀四方,次日清晨在街鼓声中走入人间烟火,一身青绢箭衣,一顶竹编斗笠。
十年以来,她无数次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穿行而过,偶尔买一个胡饼,讨一口醇酒,听街坊笑语、闻打铁声当当而响。
今日阿蓉说,这里的人认得祝子安,他们都叫他祝公子。
祝子安,也常来长乐坊吗?
如果他常来长乐坊,为什么她从未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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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扑地一响,谢无恙睁开眼睛。
袅袅白烟盘旋而上,他在一池热水里醒来,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博山炉里熏着檀香,与药池里的草药气味一齐灌进口鼻。他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一种幽香萦绕,微凉的发丝拂过眼睑,他牵住了什么人的手。
那是他想念了很多年的人。只有在梦里,他才敢伸出手。
“我睡了多久?”谢无恙低声问。
竹木屏风后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他垂着头,双手恭敬地放于膝间,身侧放了一张木案,案上奉以一壶清茶、一只瓷盏。
“这次还好,不到半日。”洛十一回答,“伯阳先生已经来过了,他帮你运了气,现下在正殿等你醒来。”
“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谢无恙又问。
“约莫五更二点。”
“发生了什么?”
“从通化门离开后,江少侠同我一齐送你去了长乐坊,见过了沈药师。沈药师施过针,朝我发了一通脾气,才去给你煮药。江少侠陪了你一阵,没说什么,便回去了。”
“她没有……”
“她没有发现。”洛十一接道,“殿下,你放心。”
“那就好。”谢无恙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殿下,你以后别这样了。”洛十一低着头说,“沈药师今日发了很大的火。伯阳先生知道了,也很生气。”
这句话说完,屏风后很久都没有了动静。只有水声哗啦啦地响着,热气从药池里成团地流出来,化作奔涌的白雾。
洛十一又等了很久,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回话。他紧张了一下,蓦地抬起头,高声喊了句:“殿下!”
谢无恙模糊地听到声音,勉强抬了一下眼睑。
“没事。”他疲倦地回答,“稍微,想再想睡一下。”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他在混着草药与檀香的气味里囫囵睡去,梦里有人轻轻地牵了他的手,很久都没有放开。
那个人小声喊他:“笨蛋,祝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