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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没有大碍。
差不多已经愈合了,谢谢关心。
正如之前说过的那样。妹妹和我邮件往来,得知我近些年的境遇。她非常不安,频繁地表达悲伤,似乎分担了一部分我的痛苦,哪怕我并没有将一切和盘托出。
嗯,我那位姓苏的朋友,也有过类似的担忧。这就是当初为什么,他劝说我接受心理健康评估和治疗。
我和苏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学导演专业,平时总拿一部古典的手持摄像机。
前些日子,他带我们看了一部老电影,很有名气的,叫作《美国往事》。
有一句台词,我将它誊写下来,当作对我现状最好的注解。
请允许我用英文转述吧。就像我在邮件里写给我妹妹的那样。
——当世界令我疲惫不堪,我就会想到她。想到她在世上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心甘情愿忍耐一切。她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正是如此。秋还活着,我也就不能允许自己死去。
……您说什么?
是的,没错。那一场车祸里,死在车轮下的是一部分的我。如果不是秋顽强地活下来,还需要我的弥补和偿还,或许我已经……
抱歉。时至今日,我依然习惯性地用麻木压抑痛苦。
就快要说到那场车祸了。
那时候我们频繁在河边碰面,已经成为每个夜晚的习惯。产生感情和依赖,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为明亮的时光。我感到完整,感到活着的痛快,发现这个世界可以引发如此多的触觉,还有那么多值得留恋和期盼的事物。
直到那位姓黄的女同学,收到一封来自我妹妹的情书。
后来我再遇见黄,她哭泣着向我忏悔。那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孩子可以爱上另一个女孩子,只觉得那是不对的,需要矫正的。
黄将那封情书交给班主任,如实说明一切情况,很快我母亲被请到学校。
我还记得那个晚上。我对所有都一无所知,还沉浸在和秋的亲密里。推开门,入眼是满屋破碎倾倒的家具,不难想象这里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一场战争。
母亲手里拿着那一封情书。灯坏了几个,光线变得又稀又皱,涂在头肩、面颈上,显得皮肤也不平整。
这时我发现,父亲也在场。该是获知了消息,第一时间赶回来。可他不插手干预,就在一旁抱着手臂,冷冷看着,仿佛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
他不知道他能影响到的只有母亲。我有没有同您讲过?有父亲在面前,母亲总会变得更加敏感,极端,狂躁。
她把情书卷在手里,啪一下打在妹妹脸上。问她,你还不知道错?
我没错。
我妹妹咬着牙说。她嘴角已经肿破,有新红的血流出来。
我冲上去挡在妹妹前面,可是母亲忽然看着我们笑了。她平日里优雅自持,并不常笑,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个罕见的笑容里藏着多少决绝和狠厉。
她指着我,手也声音一起抖,好,好,连你也。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但也好像失去了教训我们的力气,把我和妹妹分别关进房间。
第二天,我发现妹妹消失在家里。
向母亲问起,她轻描淡写,只说把妹妹送去了精神病院进行矫正。
是,您说的对。一周之后,妹妹被遣回来,重新关在家里,医院给出的就是这个理由。
我母亲对此不置可否,冷笑着问我们,凭什么说同性恋不是精神病?
母亲一贯如此,不允许生活中出现任何重大的失常。所有胆敢违逆她的人,无论正确与否,都被视作天然的异端。
母亲和父亲找到不少民间古法偏方,都试在妹妹身上。
就此您可以了解到,思想的藩篱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高级知识分子,这个定义放在我父母身上最为妥当。在这世上,比我父母更懂得科学的人寥寥无几,可当他们需要靠古旧的该被破除的迷信来寻求安慰时,依然只会选择相信。
我试图阻拦,母亲忽然一手把我挥开。我没想到她的力气会这样大,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肩膀撞在钢琴的一角。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已经听到母亲用几乎是讽刺的语气对我说:
周恪非,你在学校和什么样的女孩子走得近,别以为我不知道。等你妹妹的事情处理完,也该好好管束你了。
秋是知道的。对于我家的变故。
在我母亲的授意下,班主任对外宣称,我妹妹生了一场大病。但您也能明白校园这种地方,本就是流言生根茁壮的沃土。对于重压之下的高三生来说,这是最低成本的娱乐。
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育英出了个给女生写情书的女生。
在老师和家长口中,这件事被视作禁忌。却是学生嘴里最爱反复咂摸的浓烈话题。
那段时间,我和秋并没有从前那样亲密了。多半原因在我。我心中牵挂着妹妹的安危,几乎也无心再匀出注意分给秋。
可她并不怨我,她沉默又坚定,没有更多表示,也不主动与我接触。可每当我对上那双眼睛,我就知道她依然在安静地陪伴着。
但是后来,我不得不与秋切断联系。
是一个周末清晨,我照例去叫妹妹起床吃饭。平日里她会大声哭泣,把一切手边的重物砸过来,摔碎在我脚边。可今天却没有动静。
我本能地觉得不对,匆匆找到父亲。他却冷哼一声,不以为意地说,那就让她别吃饭,看看谁先撑不下去。
他觉得她只是性情倔强,在与父母闹脾气。而我不这么认为。
再折返到妹妹门前,我注意到有淡红的水痕,慢慢从缝隙里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