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玉点到即止,慢条斯理卷弄老虎帖,用纸巾包住搁在桌沿。然后用同样的速度与姿态,以伤痕累累的手端起苦涩的咖啡。
周乔莎病急乱投医,转向片刻之前的头号嫌疑人,“张维奇,真的是这样的吗?”
钟嘉聿扫了陈佳玉一眼,不知在请示,还是自然而然的悲悯,“园子里的人都知道——”
短短的一句话,便给周乔莎判了刑。
钟嘉聿欠身掏出烟盒,忽然补充:“是我送阿嫂上医院。”
周乔莎的心情起起伏伏,回不到巅峰,低谷却不断下沉。这一场交锋等于自讨苦吃,她自作聪明下套,套住的却是自己。话术上她远不是钟嘉聿的对手,道义上也落于陈佳玉的下风,周繁辉的女儿一败涂地。
周乔莎回到周宅,那只父亲口中的小畜生遥遥盯视她,好奇又警惕,她喵了两声,白猫只是多停留几秒,待她走近,还是逃了没影。
周乔莎五味杂陈坐到周繁辉的对面,客厅外有足音掠过,也许陈佳玉沿着连廊找猫了。只要她在,陈佳玉总是很识趣回避,不打搅父女俩的天伦之乐。陈佳玉被称作阿嫂,却更像深宅大院的幽灵,没什么存在感,但所过之处凉飕飕,仿佛一面镜子叫人审视自己的灵魂。
“爸爸,”周乔莎挨着沙发扶手,故作轻松道,“在孟江之前,都是张维奇当那个人的保镖吗?”
雪茄淡白的烟雾里,周繁辉翘着双腿,撩起眼皮锐利瞥她一眼,“你直接叫小玉的名字。”
周乔莎只撇撇嘴。
周繁辉说:“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就是‘是’的意思?”周乔莎对这些成年人的话术有几许把握,避而不答等于显而易见。
周繁辉如果会一问一答,等于白多吃了二十年的米,一向亲切的父亲形象忽然变得面目模糊,周乔莎莫名有些害怕。
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张维奇是我的对象,我可不放心他跟这么漂亮的女人走一起。”
那双跟周乔莎相似的眼眸微敛,叠加了岁月风霜,看着莫名陌生。
周繁辉深深享受一口雪茄,“莎莎,你还是太年轻,不知道什么叫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周乔莎扯了扯嘴角,“从小到大我都没当过什么学生干部,当然不懂。可是,你真的那么相信张维奇吗?”
周繁辉缓缓抬起左手,“如果没有维奇,你爸爸的左手可能整个没了。不然你以为我随便派个人到中国接你吗?我周繁辉的女儿,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触。”
周乔莎当初的确困惑,父亲为什么派来一个“杨过”,还没琢磨明白,她先成了郭襄。
“你看到还是听到一些什么了?”周繁辉冷不丁打断。
周乔莎忙摇头,速度之快,令自己诧异,究竟是偏袒张维奇,还是没有证据心虚?
周繁辉问:“又想谈恋爱了?”
周乔莎嘴硬道:“什么叫‘又’啊,说得我像渣女一样。”
周繁辉笑道:“维奇这个人确实不错,他可以当我的左膀右臂,做我的连襟,但不适合做我的女婿。”
“为什么?”周乔莎更多的是不服,而不是可惜。只有男人配不上她,没有她配不上的男人。
周繁辉说:“如果你不读书,早早来接手我的生意,或许还可以。你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维奇每天玩枪跟你玩手机一样寻常,你在大学听课,他听的是枪声,谁惹毛他一枪崩了谁,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能合适吗?”
周乔莎瞠目结舌,“张、张维奇杀过人?”
周繁辉难得显露几分亲切,冷笑一声:“莎莎,差别就在这里,你连爸爸的话都听不出真假,怎么去了解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周乔莎的悻悻抵达巅峰,嘴快道:“难道她当年跟你就合适了?”
见周繁辉脸色暗沉,周乔莎还不知道自己一针见血。
“我说合适,她就合适,”周繁辉阴恻恻的神色吓了周乔莎一跳,“回程机票订好了吗?”
周乔莎肚子里一堆疑问,比如陈佳玉的腕伤到底怎么回事,没料到亲生父亲竟然下了逐客令。
她不由心酸,“爸爸好像不欢迎我来这里。”
周繁辉的笑容竟多了虚伪的味道,“爸爸看得出你在这里很无聊。”
今日之前,周乔莎会认为周繁辉因她刺探他的感情而生气,现在,她笃定是不小心刺探了父亲的秘密。
周乔莎起身道:“或许我可以找她聊一下,你说的,我们都是女人,话题应该很多。”
周乔莎悄悄问了一遍园子里的佣人,一个两个比陈佳玉更加怕事,受过警告似的吞吞吐吐,一口咬定不知道。然而她没想到答案会那么快自动找上门。
傍晚,周繁辉多疑的目光停在陈佳玉没贴药膏的右腕,旋即,整个园子的安宁宣告终结。
他死死扣住她的小臂,拉到眼底下,细细查看,拇指如熨斗危险按压。他要的陈佳玉该是一块精致无暇的美玉,而不是贴满稀奇古怪标签的合成品。
“我们小玉,越来越不听话了。”
卧室的气氛像雨季的云脚,越来越低沉,霎那间到了压迫人的程度。
陈佳玉眉头微蹙,辩解道:“叔叔,我只是觉得疤痕太丑了。”
“丑吗?”周繁辉危险地反问,“这是叔叔给我们小玉的奖章。”
手腕的束缚蓦然收紧,没一瞬陈佳玉指尖发凉,轻飘飘的似要离开身体。
陈佳玉直视着跟周乔莎轮廓相似的眉眼,一个懵懂,一个狠厉,这一点相似性根本不足以缓解疼痛。唯一能止痛的是钟嘉聿给予的信念。
周乔莎自幼由外公外婆抚养长大,除了脾气大一点,还算一个善恶分明的人。她尚未接触社会,心思再多也不会太复杂,不至于像她父亲十恶不赦。如果能钻周乔莎的空子逃出周宅,是最安全稳妥的捷径。周繁辉就算有滔天怒火,也不能烧到唯一的亲生女儿身上。
如果此路不通,钟嘉聿再行其他方案。
“叔叔,你抓疼我了。”陈佳玉咬牙切齿,束缚没有半分松懈的势头,整个人反而被薅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