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样的陛下都能尽信,臣侍无话可说。”
沉宴神情怔怔的,似没想到亲生兄弟早对他恨入骨髓,眼中尽是灰暗。
成璧又道:“这药哪里来的?”
沉氏在宫人压制之下一阵挣扎,口中呜呜直叫。沉和舟这时候才觉出几分不对劲,悄然将视线往沉氏身上晃了两下,这才小声道:“是……是庶兄自己联系的人送到沉府上,娘亲接了。”
沉氏呜咽一声瘫在地上,已是有出气没进气。
“沉和舟,朕一直想问问你,你是哪里来的狗胆糊弄天子?”
赵成璧下得阶前,猛然一掌扇在他脸上。这一掌用了十二分气力,使得沉和舟的脸颊立时红肿起来,甚至还有几道指甲划出的血痕。
“你是把朕当傻子耍?朕的龙体安危,在你眼中直如笑话么!什么腌臜招数都往朕的宫里使,是朕最近脾气太好了么!”
赵成璧暴怒之下浑身颤抖,一转身又指点着沉宴,冷冷道:“还有你,沉贵卿。这就是你的好家人,好兄弟!自你进宫,朕好心为你父亲提了阶衔,你们沉家就是这样回报朕!你也难辞其咎!”
沉宴闭了闭眼,一线清泪濡湿了衣襟,哽咽道:“陛下……”
“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他们自作主张,与你无关一类。是不是朕近日接连抬举你,你便忘了本分,做起鸳鸯伉俪的梦来!你不过是朕后宫侍君之一,说到底,朕抬举谁都是一样!是不是朕给的太多了,便叫你撑不起这些福分!”
成璧的气话倒是恰合了沉和舟的心意,且见那小儿虽痛得匍匐在地,却犹自嘲道:“庶兄好糊涂!陛下明明已对你无意,你却还痴心妄想要与陛下绵延子嗣,我今日可都听着了!‘沉贵卿柔而无才’,陛下早就腻了你了!”言罢向沉宴吐了一口唾沫。
听他一言,刘福宁骇得三魂出窍六魄升天,登时挥舞着拂尘赶将上来,“放肆!天子驾前也敢喧哗!御前侍卫呢,都是死人吗!”
御前侍卫本意是不敢插手天子训话,岂料出了这等事端,一时面上无色,紧赶着将沉家二人拖拽下去押入天牢。沉宴仍是垂首跪立没有丝毫动静,可衣襟上濡湿的痕迹却愈发深刻。
赵成璧也甩了他一巴掌,力道不重,羞辱的意味却是真真的。
“贱侍,装的什么样子!”
她紧握拳头气怒地在宣政殿中四下乱转,喃喃自语:“都在看朕的笑话,都在算计着朕……都不可信!咳咳……”
成璧握拳抵住牙关,本欲掩下咳嗽,却不料喉头一阵腥甜,温热的液体从她指间争先恐后往外涌去。
“陛下!”
沉宴惊叫一声,连忙冲上前去接住她摇摇欲坠的娇躯,颤抖失声:“太医,快传太医!”
成璧醒时已是午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宫中除却侍人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外寂然无声。
她转了转脖子,瞧见榻前正有一人守在那里,因背着光,面容轮廓有些模糊。惊鸿一瞥间,成璧恍惚寻着一个旧年的身影,她试探着轻声唤:“容珩哥哥……”
那个人背脊微僵,原本见她醒来的喜悦仿佛一霎之间被冲散,几乎荡然无存。他垂下眼帘,用一种卑微的语调轻轻道:“陛下,是臣侍。”
赵成璧说不出是放心还是失落,总而言之渐渐转回了头,直视着殿中藻井。
“哦,是沉贵卿。朕昏迷的消息可传出去了?”
“回陛下的话,鹧鸪和椋鸟姑姑已做好安排,为掩人耳目,只称今日沉家大不敬,陛下一时气怒,责打了臣侍才请的太医。朝中无一人可知实情。”
“宣政殿上下的嘴不一定严实,朝中最起码有一人现下已然知了。”赵成璧冷哼一声,又道:“那两个呢?”
沉宴先是听得不甚明白,而后终于反应过来,继续轻声道:“回陛下的话,沉家二人已押入天牢待审。”
“朕问的是,那两个。”
“……回陛下的话,容更衣与秦侍君尚不知晓您的事。”
“回朕的话回朕的话,你是只会这一句么!”赵成璧直起身子,将他的下巴扣住拉近自己,心头是说不明的愤懑,“怎么,你也同朕置气?”
“臣侍不敢。”沉宴声音微颤,狼狈地躲避着她的视线。
他被她拿捏着这么一动,面上立时涌出痛苦之色,那一声闷哼也似是疼得变了音。他连忙收身往后退,却被成璧捉住双手扣在榻上。
“你怎么了?”成璧不待他答言,先自扯了他的上衣,寒声道:“转过去!”
沉宴抿唇苦笑,缓缓转身。那曾被她夸做白玉雕成、曾由她描绘灵妙画卷的背上,已然满是鞭痕,鲜血淋漓。
赵成璧瞠目结舌,皱着眉张了张嘴,半晌只道出一句硬邦邦的:“你什么意思?”
“回……陛下的话,臣侍心知沉家罪孽深重,沉和舟狂悖无礼,此皆臣侍不善教导之过。沉家之错,臣侍要占七分,寡智不敏、毫无所觉更是错上加错,是以当受慎刑司惩戒。如此一来,圣上替臣侍传唤太医这一由头……才无破绽。”
沉宴拢了拢扯乱的外袍,又跪伏于地叩首道:“臣侍自知鄙贱,陛下只怕已不愿再见臣侍,臣侍自请入长门宫,为国祈福……”
“谁让你自作主张!”
赵成璧乱了声音,脑中绷紧的弦似在一圈圈地挣扎跳动,叫嚣着让她留住面前之人。她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被人撞破的羞赧——她同皇叔所言一向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胡言乱语如何能当真呢!好巧不巧的,在这个时候恰被小人听去,还学以致用,真真的气煞人也!
女帝正欲开口解释,却又自觉此时情绪有些外露,与天子的身份不甚相符,于是刻意敛了下去,换出平日里游花弄草的风雅姿态。
“阿宴,朕之前不过说了些气话,你就同朕生分了?过来坐着。”
沉宴却不敢近她的榻边,只远远跪着抬首望她,眸中清泪欲滴。
“听朕的话,过来。”
他便乖乖地过来了。
成璧抬手摸了下他的侧脸,轻笑道:“你也是挺金贵,朕都没用劲儿,这处印子还明显得跟朕手上有毒一般。还疼吗?”
“臣侍不疼。”
“这印子不消下去,明日可怎么见人?”
“臣侍不见人……”
“乱说话,朕不是人?”
沉宴哑然,他嘴唇轻动几下,末了只小声道:“陛下已腻了臣侍了。”
成璧便用自己的唇贴上去,轻柔地安抚着他,“腻不腻的,是朕说了算,听旁人的算什么?你为了区区一个沉家把自己作践成这样,朕要怎么罚你才好。”
沉宴全身僵硬,连唇舌都只是随着成璧不自觉地缠绕在一处,不敢妄自动作。成璧越吻越深,勾着他的下颌往里探入,轻扫齿间一切甜蜜与辛酸。再分开时,沉宴已忍不住出手拥住成璧,紧紧抵住她的肩低声道:“不是为了沉家。”
“那是为的什么?”
沉宴不说话,只颤抖着手将成璧搂得更紧。
“其实朕……”成璧想了想,有些艰难地摊牌,“朕今日发怒,是因有人胆敢冒犯帝王之威,朕想起从前一些事情……”
沉宴已止住她的话,噙着泪温柔笑道:“陛下不必说的,臣侍都明白。”
他放在她唇上的手指冰凉,还有一些红肿。成璧顺势将其揪入掌中,来回翻捡查看着,疑惑道:“你这手又是怎么弄的?慎刑司的钉针之刑只是对着宫婢,没有对侍君出手的道理啊。”
沉宴忙往回一缩,“这是臣侍不小心碰伤的。”
成璧也不管他再出怪相,只盯着他道:“可被朕哄好了?”
“陛下惯会哄人。”
“也不都是哄,十句里总有二三句真心话,最起码你那个嫡母生的崽子朕是着实厌恶。一出口的庶兄庶子,直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从嫡母胎里爬出来算什么本事,真论起来,朕不也是庶女?”
“陛下与他们如何能相提并论?天之骄女,自身便尊贵无匹,无需由人评说。”
“也是。”成璧摇了摇头,神情莫名高傲起来,“最起码朕的子嗣都是嫡子嫡女,父亲为谁,原是不重要的。”
此话一出,女帝望着自家贵卿一时微妙的神色,不禁扑哧一声轻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