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定更深地埋下头去,听云也悄悄掐了听雪一把,生怕这傻丫头憋不住笑。
长公主一向好性儿,待下也宽容,这些年日子逍遥,素日并不大将这些旁人言语放在心头。
偏偏这位裴御史,入御史台四年,三天两头便向皇上参奏殿下一本,每每撩动得长公主大动肝火,咬牙切齿。
殿下天资聪颖,于讽刺人一道也颇有造诣,遣词精妙。
听雨知道,其实很多时候公主也并非就真动了气,只是就势发泄两句。
偏偏听雪这个傻丫头崇拜的不行。
恨不得将长公主的妙语都一一虔诚刻录于脑海,留待日后长公主叱骂裴御史时,她有幸能与公主二人一唱一和,主仆相得。
说来上京一百零八坊,裴大人可谓声名远扬。
自打崔少卿因英年早婚被踢出排名,上京少女更是将裴时行视作唯一的梦中情郎。
或许也只他们长公主府的人不待见这朵年纪轻轻便遭满城人觊觎的小白花。
更不提时至今日,城中卖花的老板们见了裴崔二人,都要想起这二人曾怎样帮他们赚的盆满钵满,从而将牙花撮得更大些。
前因便是四年前,二位新科进士打马游街时,道旁围观的百姓一路从雁塔排到曲江。
拥挤程度,想来比三回九转的曲江还要多了几折弯。
那年的状元便是裴御史,探花郎则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崔恪。
二人皆系出名门,一个是河东裴氏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一个是早就名满上京的玉面郎君,又是英国公次子,名声籍甚。
喜得贤才的皇帝亲手为前三甲簪上今春开得最好的杏花。
鲜花与年轻郎君骄傲矜贵的眉眼交相辉映,所过之处引发人潮赞叹。
怀春的少女兜了满满一襟鲜花与香囊,力道十足,恨不得一香囊砸昏郎君头脑,最好趁他晕头转向便缔下良缘。
挑花担的大叔挤在人堆中生意火爆,恨不得变出三头六臂徒手接银。
成婚的阿婶也绞断丝帕,只恨生不逢时,再恨恨瞪向身侧不成器的丈夫。
更不消说此后由兰陵小小生执笔,一度令上京纸贵的连环图。
虽画的是江湖恩怨情仇,但明眼人皆知,书中二位主角分明是以状元郎和探花郎为原型。
兰陵小小生画技高超,故事情节也引人入胜,甫一印制便广受追捧。
只是到了第五卷 时,翩翩探花郎万分突兀地死在一无名小卒刀下。
这令观众大为惊异,纷纷摔书示怒,要求重画!
可名噪一时的兰陵小小生竟就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后话不提。
总之,众人都在这一场游街得其所乐,徒留扫街老伯到了第二日,面对满街残花香囊欲哭无泪。
若照此论——
那么扫街老伯应当是除了长公主府之外,唯二厌恶裴御史的人。
长公主仍意犹未尽,复骂“竖子匹夫”,听雨早在公主骂出第一声时便遣散了众人,唯有听雪万分投入,听得频频点头,恨不能拊掌。
.
同一时间,立政殿内。
裴时行长身玉立于御案前,正待皇帝看完手中奏章。
御史大人奉命出巡两月有余,沿途风霜却没能折损他的半分风采,任谁看去都是清贵君子之态。
倘若他双耳未曾如现在这般红得过分的话。
耳朵实在烫的过分,裴时行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御史掌监察之职,纠弹百官朝仪,自来到御史台的第一日起,他便深知自己的职责所系。
手中执笔,心中抱剑,向来秉公纠问,并不害怕也并不在乎被人记恨辱骂。
当然被长公主记恨要另说。
他并不愚蠢,早已摸出规律,每次耳热之际,皆在他弹劾长公主之后。
双耳的灼热感渐渐消散,御史大人向来紧抿的唇角轻轻提了提——
料想长公主已然知晓了他今日的弹劾。
今日的弹劾也很简洁,不过是说到她前夜在玉京楼召三十伶人奏乐起舞,有违礼法罢了。
座上的皇帝哗啦翻过一页,裴时行收敛心神,复将目光克制地落在御案前半寸的地上。
“含光,你书中所奏,剑南百姓中有无盐可食者,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身材高颀,生来长眉入鬓,一双眼龙骧虎视,鼻若悬胆。
此刻目色凌厉地盯住眼前臣子,威压甚重。
裴时行却不受这威势影响。
只正肃面色,清声答道:
“臣奉陛下之命出巡剑南道,一路上民康物阜,百姓安居。只是在臣途径剑南治下长平县时,曾亲眼目睹诸多稚龄幼子,他们身上挎着布袋,三三两两分散于道旁,拾取石块。
“细问方才得知,他们寻的是上头附有白晶的硝石。
“盖因盐价过高,普通百姓难以负担,只能以硝来替代食盐。
“历代以来,盐铁均由官府专营,剑南并非产盐区,但也应当有官府售卖的官盐;只是如今,泰半食盐都被民间的商户私人收购,由这些商贾自其中大肆牟利。
“剩余的一半盐即便收归官府趸卖,却因量少、运输路途遥远而被层层加价,致使非盐产区的普通百姓难以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