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行的确染了风寒。
在皇帝亲自守着皇城卫将他反复扔下太清池五次,并在春气沁凉的池水中泡了一个半时辰之后。
他自幼习武,身骨健壮,风寒自是不到两日便痊愈了。
可惜数日以来,他往宫里递折子皇帝也不理,欲登门求见长公主殿下,尚有百丈便被陛下派出的暗卫拦下。
索性便遂了长公主的心意,努力令“风寒”拖得久些。
这些日子他亦是气闷,却也只能镇日守在兴化坊。
无他,只不甘就此断了同她的联结。
然后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医官比往日多逗留了一盏茶时间。
他有些忧心元承晚的身子。
裴时行自知生于簪缨门第,幼时便因家世受到许多夸耀奉承,而后一路因身怀颖异之才,倜傥容貌,得河东众世家青眼。
可他向来洁身自好,不曾与女子有过往来。
少年的裴时行便知,容貌与家世可为他带来无数浮名、拥趸、追捧与爱慕。
梦幻泡影,带来虚幻的满足,令世人沉迷、疯狂。
可诸相非相,皆为虚妄。
他有自己的骄傲。
裴含光这个人修身明德、苦学自持十数载,自有致君尧舜之志,并不是为了讨一女子芳心。
照他少时狂妄心境来看,女子的恋慕如镜中花水中月,迷离惑人,却挥手即散。
她们或因他的外表而一时迷恋,或落眼于他背后的朱户高门。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不过彼此假作深情罢了。
换言之,她们凭什么能拥有他?
可真有一日被人沾了身,他不愿承认,自己满心竟是食髓知味。
长公主泪欲交缠的双眼,浑身春痕斑驳,所有的疯狂在他梦中一遍遍重现。
他亦无数次放纵自己沉溺虚幻。
要到醒来那一刻,所有的罪孽与羞耻才一瞬攀附而来。
此事于他亦是彻彻底底的意外,裴时行的确恼怒。
但固守了二十多年的清白被人夺走,这个人是元承晚,是那位素日浅薄奢靡,声色犬马的长公主。
是一个与他少时设想的妻室相去甚远的女子。
他竟莫名想要顺从。
与其推脱旁人,裴时行更恼怒的是自己。
原来他向前自恃的克制都能顷刻化作泡影,原来他亦逃不开情,逃不过欲。
他试着去设想,长公主是否只将他视为偶然沾身的花叶,事了拂衣,风过无痕?
裴时行不允许。
他不愿被当作只做与她短暂交集便分离的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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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大人这场风寒可谓旷日持久,待上京怀春少女再见神采英拔的裴郎一身绯色官服自朱雀街打马而过时,已是一月之后。
燕子衔春去,上京榴花欲燃,荷香幽馥,已是初夏光景。
可所有的夏日风光都同长公主无关。
无他,只因裴时行日日求见。
她自觉当日便将所有话同他说尽了,二人再无相见必要。
面对如此纠缠做派,自是不胜厌烦。
可他俊面无波,心如磐石,仿佛感知不到长公主府的冷淡态度。
看来这一面是非见不可了。
长公主终于松了金口。
但元承晚自然也不会允许裴时行的贱足踏入她的贵地,于是同人约在了玉京楼。
安排在这儿自是另存了旁的意图。
希望藉由众多乐工玉伶唤起御史大人的记忆,回想起他往日对她是怎样一番看不上眼的姿态。
裴时行倒不在意这些。
待长公主由侍人引入厢房时,他早已安然落座。
日华自晴窗斜斜照入,在男子高挺的鼻梁分割出明暗光影。
二人对视,元承晚不期然望进他眼中的温和安静。
竟是难得见他如此温润模样。
裴时行起身行礼。
长公主不待见他的殷勤,自顾在对面落座。
她玉指轻叩桌面,直入正题:“裴御史究竟还有什么话要同本宫讲,不妨在今日一并道尽。
“只是不巧,本宫许久未至这玉京楼,尚有故人要见,旧情待叙。还请裴大人长话短说。”
裴时行挑唇一笑,好似听不出长公主言中之意,顾自揽袖,温杯、洗盏、斟茶。
男子修眉俊目,并不言语,只悠然望着清澈茶汤与杯底冰裂釉色碰出叮咚鸣声。
他指节白皙修长,指腹有力,带了一层刀剑与笔磨出的茧。
一连环动作行云流水,尽显世家子的矜贵峻节。
元承晚原本目色挑衅,注视他的举动。
却倏然不禁联想到这修长指节曾怎样摧花攀蕊。
她微微往后挪了挪身,蹙眉避过眼去。
“殿下要臣忘却当日之事,臣彼时回答,实在冒犯,特向殿下请罪。”
裴时行目色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