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过了七星镇, 又行了五日,终于抵达邺都城外。
只是尘晚却神色忧邑不安。
裴时行一早就留意到她的异常,越是接近邺都, 小?狐狸就越是焦躁。
昨夜他二人宿在野外,尘晚的两条尾巴始终不安地甩来?打去,也扰的他一夜未眠。
“小?狐狸,你怎么了?”
他故意明知故问。
“裴时行, 你要见的人究竟是谁啊, 他会不会……会不会把我杀掉?”
她一双惶惶的水目胆怯地觑着他, 生怕裴时行要自薄唇间?吐出什么可?怕的字句。
“你别怕。”
他仿佛是在安慰尘晚。
“若他要杀你, 我先给你个痛快。”
这人极坏, 总喜欢在她松一口气的时候,又再次送上惊吓。
尘晚吓得?变回狐身, 登时就要遁逃。
只是裴时行对抓狐狸这种事已然十分熟练了, 他一手?拎着尘晚的尾巴, 一手?掐住她温热柔软的后颈。
尘晚的毛十分蓬松浓密, 将他的手?都完全掩埋其间?。
“小?狐狸, 不准走。”
尘晚口中呜呜, 四只爪子死死扒在地上, 被?裴时行拖出两条线迹。
“好了,”
他手?法略有些生疏地拍在尘晚头上, 把狐狸脑袋拍的不住低垂:
“你罪不至死, 只消赎清自己?的罪过就行。”
狐狸一边偏头躲开他的大掌,一边急急发问:
“怎么赎?”
“告诉我,为什么你可?以躲开我的阵法。”
尘晚沉默下?去, 良久才闷闷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啊,裴时行, 阵法防不住人,这不是该你反思你自己?么,你怎的反倒来?追究我?”
狐性狡黠,哪怕是如尘晚这般懵懂天真?的小?狐狸,也懂得?鬼话连篇。
“好。”
裴时行简短应声,又不说?话了。
待二人进了邺都,裴时行却并未如她所?想,要拿尘晚去问罪。
反而令她独自待在客栈,自己?孤身一人便入了皇宫。
原来?他要见的人竟是皇帝么?
他去之前闭锁了所?有门?窗,可?尘晚听着外头热闹非凡的吆喝声叫卖声,心头痒痒。
她活了两百五十岁,还从未见过人间?的都城是何繁华模样呢。
小?小?一件客栈怎么能困得?住她,三刻后,一个粉裙双髻的艳丽女子四处穿梭于街市,一双金眸中光辉熠熠,看起来?兴奋极了。
她实在太过亮眼,仿佛无意遗落凡尘的明珠子,在一众面容平凡麻木的凡人之中跳脱而出。
故而裴时行极其容易便搜寻到?了她的身形。
“尘晚。”
一身白衣执剑的郎君低眸审视面前的小?狐狸。
她状似赧然,实则一双眸到?此刻还在滴溜溜转。
裴时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个卖糖人的小?摊儿。
果然是孩童天性。
“尘晚,我方才离开前说?过什么?”
小?狐狸飞快地抬眸觑他一眼,乖巧重复道:
“不许离开,不许逃走,乖乖在客栈等着你回来?。”
“不许咬桌子不许抓凳子,也不许去床榻上打滚,不许将掉的毛撒在你的衣服上。”
“很好。”
他满意地点?头,继而审问:
“那你听进去了吗,为何擅自离开?”
“我好奇。”
她在青丘长了两百五十年,甫一到?人间?便闯了祸,被?裴时行禁锢在身旁,从来?没有亲自见过人间?的精彩繁华。
裴时行不语,只继续以锋锐冷淡的眼光注视着她。
她现在是个粉裙双髻的小?姑娘了。
化作了人形,好似也比狐形多?了一些女儿家的娇气和委屈,他眼瞧着尘晚眼眶里蓄起泪,琼鼻泛红,欲落不落。
清冷自持的道士看着她的委屈模样,莫名觉得?手?痒。
下?一刻,裴时行鬼使神差地抬手?,捏了捏她头上状若狐耳的一侧髻。
软的。
“尘晚!”
他这下?是实打实地生了怒意。
“为何会如此?”
裴时行发现那根本不是头发,却是她的一双狐耳,温热又柔软。
男人想到?了什么,拽着她的胳膊将人转回身去,目光落在她的裙子处:
“尾巴呢,尾巴也露出来?了是不是?”
小?狐狸蔫答答地点?头,连两只被?头发裹住的狐耳也比方才耷拉了些。
她的修为仍是不太够完全维持住人形。
凡间?灵气匮乏,不比青丘,她今日化作人形时便发现自己?露出了狐耳和尾巴。
尘晚对着镜子裹了半天方才把耳朵伪装作一对发髻。
幸好她生的美,这般打扮也十分俏丽,一路上都不曾有人起疑。
不料裴时行竟亲自上手?捏她的发髻。
这才被?他识破。
她都来?不及去想裴时行为什么要去揪她的发髻,整个人便兜头兜脑被?一件斗篷罩住。
下?一刻身体腾空,是裴时行将她抱起。
“把斗篷掩好,你的裙子也拽下?去些,当心叫满街人都看见了你的狐狸尾巴。”
尘晚听话照做。
只是她尚有一事相求:
“我想要一个狐狸糖人。”
裴时行顿步,垂眸望着尘晚自斗篷中悄悄露出的期待眼神,冷笑一声:
“那你好好想着吧。”
.
那日的狐尾风波就此过去,裴时行却一日比一日地忙碌起来?。
尘晚终于知晓,原来?被?她弄碎的那个环并非手?镯,而是人间?皇帝供奉在裴时行师父那儿的宝物,可?保邺朝根基不朽。
裴时行此番下?山亦是受他师父之命,要将琉璃环安然无恙地护送到?邺都。
可?是这等镇国之宝已经被?她损坏了。
尘晚自觉大限将至,连屋子也不敢进了,每夜蜷缩在屋顶的瓦片上,悲从中来?便对月哀嚎几声。
可?她不知晓,邺都百姓已然因为这月圆之夜的哀嚎毛骨悚然。
客栈老板也几番查探,以为是家里进了狼。
还是擅于抓狐狸的裴时行发现了她,再次将尘晚带回了厢房。
小?狐狸沮丧垂头,四只雪白的小?爪子沾了瓦上青苔灰泥,变得?脏污不堪。
“傻不傻?”
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好笑,裴时行忍不住失笑。
男子随手?将洗漱的巾帨取来?,亲自为小?狐狸擦拭污泥。
“尘晚,我说?过的,你罪不至死,我已然同陛下?谈妥了。明日若事成,你便无事。”
“呜——”
尘晚不想说?话也不相信,只是礼节性地回应他的安慰。
“睡吧。”
他看出狐狸的心事,重重拍了拍她的脑袋:
“睡起来?就一切都好了。”
她如今待遇更胜一筹,不必蜷缩在桌子上,已经可?以到?榻尾的被?褥里了。
在屋顶上担惊受怕数日,尘晚终究抵不过温暖舒适的被?窝,听着裴时行均匀的呼吸声,自己?也沉沉睡去。
却不料裴时行竟果真?没有骗她。
一大早裴时行便出了门?,小?狐狸还在睡,他带着怀中碎裂的琉璃环与国君一同去到?城外的皇陵。
邺朝的皇陵因山为陵,宫祠辉煌。
裴时行看得?出,这处的确是集天地灵气的绝佳宝地。
山形如卧龙,他们一行人行到?龙首处止步,此地修筑有一个宽阔的祭台。
裴时行一步步跨上去,祭台的正?中央恰好有个凹痕,与琉璃环的形状完全嵌合。
就是这处了。
他取出琉璃环,细致地拼凑起来?,而后唤出斩霜,起阵施符,将灵符一道道施加于封印之上。
一时天地为之变色,风沙惊起,群山悲鸣。
国君被?层层重重的侍卫围护其中,忐忑地望向祭台上衣袂飞扬的白衣郎君。
风势越来?越大,浓云滚滚,在瞬息之间?遮蔽了天日。
国君的心越来?越沉。
却在此时,东方传来?一声清越悠扬的龙吟,所?有的阴晦都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
枝叶停止摇撼,百鸟重新栖枝。
龙吟未绝,天边已是祥云悠游,霞光万丈。
“恭喜陛下?,根基已稳。”
裴时行缓缓行下?祭台,谢绝了周围人的一切恭维和搀扶。
只对着国君说?完这句话,拜下?一礼便飘然离去。
尘晚见到?的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疲倦的裴时行。
他好像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遭受了极大的打击,心力交瘁,俊面雪白。
男子无力地阖眸。
墨黑的眉,毫无血色的面孔,几乎就是他脸上的唯二色彩。
冲击力十足。
“裴时行,你怎么了啊?”
她担忧地朝他奔过去,小?心地握上裴时行的掌心。
一片冰凉。
尘晚心下?焦急更甚:“裴时行,你究竟是怎么了啊?”
“我无事。”
他撑着手?中剑站起来?,却支撑不住地呕出一口血。
尘晚在这一片血色里惊骇地瞪大双眸。
她死死攥住裴时行的臂,男人耐不住她缠,终究还是令她知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
“所?以,你身怀灵骨,你是催动?了自己?的灵骨之力来?修复琉璃环,并把它封印在皇陵,为邺朝吸采灵气?”
她湿漉漉的眸子望着裴时行,里面满满是心疼和愧疚。
裴时行仿佛要被?她的眼光吸进去。
他也默默地注视了尘晚半晌。
而后别开眼,淡淡启口:
“这是我的罪过。理应由我承担。”
可?尘晚知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裴时行若将她交出去,他顶多?被?国君骂两句,随便罚一罚便好。
便是看在青霄道长的面上,国君也不敢将裴时行怎么样的。
“裴时行,你真?是个好人。”
尘晚终于忍不住眼泪,呜呜地捂脸痛哭。
裴时行望着她毛绒绒的发顶,心头那种奇异的暖流再一次淌过。
可?他只是冷冷出声:
“尘晚,不要自作多?情。”
不知道是在说?谁。
尘晚果然慢慢止住了动?静,只是她忽然撩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玉臂。
裴时行仓促地别开眼去。
可?下?一刻,那臂被?伸到?了他面前,雪白的臂,鲜红的血正?慢慢渗出,逐渐染红了她的肌肤。
仿佛雪中点?点?红梅,又仿佛是白玉盘中的红靺鞨。
“尘晚!你做什么。”
裴时行又惊又怒,她为何要将自己?的臂啮出血。
“裴时行,我是灵狐,你喝了我的血,可?以尽快恢复。”
他苍白的脸都因为她的举动?而气出红晕:
“我不喝,不需要。”
“可?我已经咬出血了,你若不喝我就白咬了,只能让这些血都白白流淌。”
她难得?以这种平静却有力的语调同裴时行说?话。
双眼不闪不避地迎上裴时行的目光。
裴时行与尘晚对视许久,终究对着她妥协。
午后的客栈一片寂静,晴窗日方好,光晕安静地洒落在桌面上。
唯有房中另一侧,白衣郎君和粉裙女子一坐一立,挨的极近,男子的薄唇触在女子的雪臂上,喉结轻滚。
不过片刻,裴时行被?烫到?一般松开唇齿,一张脸有了颜色,连唇都被?染得?潋滟诱红。
“谢谢你,小?狐狸。”
他的法决好似对尘晚仍是没有多?大用,故而只能用最传统的法子,以纱布将尘晚的伤口一层层裹起来?。
“不用谢,裴时行。”
她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被?裴时行细心包扎过的臂,兴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