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火车上一样,号子里的铺位也分三六九等,号头给程兵指示的位置,是整个大通铺的最边缘处,冬冷夏热,是离蹲厕最近。
程兵落寞地把脸盆和洗漱用品摆到盥洗池旁边,他单手抱着被子来到铺边,旁边的嫌犯顺势将自己的被子往里一挪,给程兵留出位置。
程兵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他只是用余光瞥了瞥这个年轻嫌犯,他身形非常瘦长,躺在铺位上两条小腿都能落下来打晃,看着斯斯文文,程兵莫名想起了二大队的队长杨剑涛,想着他俩应该是同一类人。
程兵狭窄的铺位和年轻嫌犯的加起来还没有一人宽,而最内侧号头的铺位足足能睡下四个程兵。只要年轻嫌犯睡觉不老实,程兵就没有位置。
然而,程兵知道,这里没有人睡觉不老实。
身为一名老刑警,他对号子的熟悉程度好似会计熟悉账本,他听过或亲眼见过太多来自里面的故事。大部分嫌犯蹲过一遭,那些平时怎么说都改不了的小毛病都痊愈了,比如酗酒,比如抽烟,比如抖腿,比如睡觉打把式。
程兵的脑子里就像有一个黏腻的触角,他告诫自己不要想之前,不要作对比,那触角还是拉着他的思维,无时无刻不往他的刑警生涯里钻。这种脑中的左右互搏消耗了他大量精力,他觉得自己的大脑皮层时刻处在马拉松赛道上。这种消耗总是让他忽略了眼前,直到号头出声他才注意到对方已经来到面前。
“蹲下。”
程兵一动没动,见状,那个年轻嫌犯识趣地让开了地方,接着几个身形剽悍的嫌犯围了上来,程兵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从身体内部散发出的,一股恶狠狠的气味。
程兵轻轻屈下了身子。
他并非受迫于彪悍嫌犯的恐吓,而是心思不在此处。等嫌犯们围上来,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蹲下之后,他的意识稍有回笼,那种他极度想要压抑的刑警本能又占据了上风,就进来这么一会儿,凭借嫌犯们的窃窃私语,他已经知道了,号头身边这个块头最大的,是他的左膀右臂,名叫虎子,而刚刚给他让位置的年轻嫌犯名叫阿哲。
虎子故意把蓝色马甲往上捋了捋,露出坚实黝黑的肌肉和大面积的文身,这种人似乎天生就不会用和善的语气说话。
“这是红中哥,叫中哥。”
他的话里带风,真像一头凶狠的虎,直愣愣地冲到程兵耳蜗之中。
程兵低眉顺眼地答道:“中哥。”
号头红中上下打量着程兵,又踢了程兵一脚,示意他转一圈。接着,红中满意地“啧啧”了两声,用说教的口吻道:“你觉得自己冤吗?刑讯逼供是违反人权,是违法的。你还把人给打死了,我跟你说,你这是罪有应得,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句话从一个服刑人员口中说出,总带着黑色幽默的意味。所有嫌犯都讪笑着点起头来,红中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视线在回到程兵身上时却一愣。
这句话直接触碰到了程兵的逆鳞,腮帮子上暴起的青筋代替程兵做了反驳。
红中的语气更加不善,更加落井下石。
“不服气?我告诉你,在这里你就别把自己当警察了,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好好接受改造,明白吗?”
程兵的思绪再次抽离了,想着上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其实时间也不远,他想起了921案发生后陈局和自己的多次对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说话!”
红中厉声一喊,程兵更加恍惚了,刚刚红中跟自己说的一切,他几乎都原封不动地跟无数名嫌犯讲过。强奸、盗窃、杀人、抢劫、纵火、危害公共安全……每一位嫌犯的脸都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
最后,那张脸变成了他自己。
他软糯地说:“明白。”
红中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程兵。
“把地板擦一遍,滚。”
就像在呵斥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狗。
程兵浑身没动,突然抬起眼睛,眼神中充斥着滔天的怒意,浑身也爆发出了极强烈的气场。没等程兵有下一步动作,红中突然扇了程兵一耳光,他这下出手隐蔽迅速,本来手部放到脸边,就像是要揉弄一下自己的鼻子,接着突然发力,反手用手背击中了程兵。
“啪!”
有管教不定时巡逻,红中并不敢弄出太大声响,这一声很快就在号子墙壁的反射中消弭于无形,但在程兵听起来,这响声一直在他体内涤荡,直至充斥整个大脑。
程兵的双腿蓄足了力量,刚要蹬起来却被完全制住了。虎子和他身后的嫌犯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红中刚一收手,他们直接涌上来按住了程兵的肩膀。程兵想极力挣脱,但无力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