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静静看着她,南北便把脸伏在他胸口,抱着他:“三哥,是不是队里开会,说你什么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可能是累的,不想动。”
两人这么说了会儿话,月槐树也安静了,狗吠声传来,章望生清楚,这个声音再也不会伴着他夜读了。
天又干又旱,人的手上这还没见北风呢,就裂成小孩子嘴。章望生第二天上工时,站在田垄旁,往远处看,月槐树只一面有山,不算高,剩下的一眼看望去,平畴千里,都是荒凉的,要死的,旱成这样,人耗在地里又有什么用呢?眼看着庄稼一点点往绝路上走。
玉蜀黍,豆子,棉花,都不用想了。
可打狗这个事,轰轰烈烈展开了,有狗的人家,兴许有那么点不舍,但既然有命令,那就得听,让做什么做什么。等到弄死了狗,得一张皮,炖出一锅狗肉,香得勾人,那便再也没有半点不舍了,觉得这事倒没这么坏。
唯独吴有菊家的黑子,不见动静,李大成专门盯着他,跟队里说,过了十天他吴有菊要是还墨迹,叫人上门把那狗给拖了去。
月槐树的狗,本来都没黑子那个好样,别的狗细骨伶仃的,黑子一身油亮,全是膘,最近毛色差了些,有点丧家之犬的感觉。
但黑子底子在那,社员们算了算,这一身能落十几斤狗肉,吴有菊目前这个情况,不配吃狗肉,也不配得狗皮,那自然是归集体。
月槐树的狗是有数的,谁家有,谁家打了,一目了然。
天穹没有云,全是蓝的,那么蓝,好像要坠下点什么,也是蓝的,哪怕下场蓝雨呢,社员们盼雨盼得恍惚两可。
马老六是队长,杂事都是他管,他叫来章望生,请他去做吴有菊的工作。
“吴大夫那人,也就跟你家里还有点交道,别看乡里乡亲都在他那抓过药,我们劝他,他装聋作哑,这还有两天权限,你好好劝劝他吧。等真招来人上门,还不是由不得他?”
马老六说的是实话,章望生懂,今年秋后分红令人忧愁,无红可分。
风是干的,燥的,南北闻到风里的肉香,不晓得谁家炖狗,她也想吃,同时为黑子担忧不已,她没觉着狗有什么不好,除了疯狗,害死八福。她在学校里没什么精神,同学们在那说自己队里谁家吃了狗肉,拿川椒盐巴炖得烂烂的,卷在烙馍里,真绝世美味,听的人要偷偷咽口水。
冯长庚从不参与任何讨论,他越来越孤僻,人一下长高许多,还长了一圈小胡子,黑黑的,茸茸的,南北看着觉得怪恶心,其实章望生也长,不过他有一套章望潮留下的东西,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清爽。
南北知道他家有只黄犬,品相不错,腿高,就是太瘦了,冯长庚跟他姥姥平时很疼爱那只黄犬。冯长庚肯定是不会参与这个话题的,他家那只狗,姥姥抹着泪,本想偷放走大黄,可到处打狗,往哪儿跑?姥姥又说,那就给个痛快的,埋自留地吧。冯长庚倒很冷静地告诉姥姥,不如剥出一张皮来,好歹能派上个用场,可请人剥皮,就得给些好处,别家有劳力自己就剥了,那剥了皮,大黄的肉也不能浪费,分给人家,当作人情来往。姥姥不愿意,可冯长庚自己拿主意,悄摸找了人,等姥姥晓得,已经晚了。
这事传开,都说冯长庚这小子能成大事,一个小后生,心够狠做事也麻利,女人到底是女人,多大年纪都是女人,只晓得哭哭啼啼。
南北觉得冯长庚这人是真不能处了,为了要张狗皮,忍心把家里老伙计剥了?大人剥就算了,他一个学生,也搞这么血腥,南北思来想去,觉得冯长庚这人阴阴的,她不小心跟他碰上眼神,立马扭开。
“我晓得你想什么。”放学时,冯长庚在她身后不远,他男孩子,步子迈得大,从她跟前抄过去时,主动开口。
冯长庚现在比她高了一截,说话时,声音听着怪难听,南北冷淡看着他:“什么我想什么?”
“你瞧不起我。”
“什么?”
“你觉得我害了我们家狗。”
南北好笑道:“你弄你家的狗,关我什么事啊?”
冯长庚也冷眼瞅着她:“你别看不起我,这事换你,你也会这么做。我不是袁家人,你也不是章家人。”
他姥爷家姓袁,姥爷死得早,生前是个老实厚道人。
南北心里蹭地冒火:“放你娘的狗屁,冯长庚,你吃屎去吧。”她特别气冯长庚这家伙,他谁啊,居然敢揣摩自己,南北受不了这种冒犯,气炸了。
冯长庚见她恼羞成怒,好像挺高兴,微笑了一下往前走去,南北瞧他背影,高高的,瘦瘦的,跟三哥有点像……他谁啊,怎么能比我三哥,南北越想越气,她跑了几步,抬腿冲着冯长庚屁股就是一脚,冯长庚没着意,顿时趴下了。
周围还有放学的学生呢,见这样子,都哈哈大笑,冯长庚面红耳赤爬起来,也不说话,南北似乎一点不怕冯长庚还手,她挺能拿捏他,非常自信他不敢。
“你以后少惹我。”南北撂下这句话,飞快跑了。
回到家,南北写了会作业,估摸着章望生快回来,还得给吴有菊送饭,正好去看看黑子情况怎么样了,她便找洋火,点捡来的干柴。
章望生其实已经在吴有菊家了,吴有菊今天出了丑,他裤子没脱及,拉裤子里了,臭烘烘的,在那干活社员们受不了,把他撵回家了。
等章望生来家里,吴有菊坐堂屋正中央等着他,黑子在他脚旁,见他进来,说:“望生,我晓得你要来。”
黑子冲章望生摇了摇尾巴。
章望生觉得很难开口,吴有菊叫他坐着说话,空气里,还有屎臭味儿,吴有菊说:“要是在往常,我腿脚没叫人这么折腾,不至于出这样的丑。”
章望生安慰他:“吴大夫,人老了难免有时会这样,我帮你洗。”
堂屋点着灯,吴有菊那双眼在灯影里凹下去,黑黑的,叫人拿不准他往哪儿瞧的。
吴有菊摆摆手:“不用了,望生,不用洗了,我今天有几样事请你搭把手。”
地上,黑子的尾巴一直摇着,扫过吴有菊的鞋面,温顺极了。
吴有菊的声音非常苍老,这一年,他老得更厉害,人一老,声音也跟着老。
“我这有些东西,劳烦你给李三妮送去。”吴有菊给章望生个小包裹,他接过来,“李三妮是哪个?”
李三妮,是李奶奶的名儿,章望生这辈人自然不清楚,光晓得她年纪大,叫一声李奶奶。他不清楚吴大夫跟李奶奶什么关系,两个人,一个老光棍,一个老姑娘,平素什么来往都没有的,他没打听,只是说:
“吴大夫,我回头一定给你送到,有什么话要带吗?”
吴有菊摇头:“没,望生,我这还有几样东西,你替我管着,交给旁人,我不放心。我这药铺子,都叫人砸了,药书也叫人烧了,可惜啊,我这连个徒弟都没有。”
他喃喃着,“是我错了,我光想着不跟人来往,总没事了吧,可你不找事,事找你,早知道这样,我好歹收个徒弟……”
章望生说:“吴大夫,别这么说,等你的事过去……”
吴有菊一挥手,像是不想谈这个了,八仙桌上,放着个木箱子,箱子里,是几本线装书,还有好几块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