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对她不差,邢梦鱼对他很依赖,同时又容易生气,无论他跟那个小姑娘有什么,就算有些个什么情愫,人家也已经走了,跟着那么体面的父母走了,他用不用这些钱票,人家晓得吗?
她想说动他,章望生轻轻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用的。”
邢梦鱼说:“怎么不是你的了?望生,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心眼,这明明就是给你的。”
章望生到底都没被说动,可邢梦鱼还是偷了个机会,拿去用了,两人发生了很严重的争吵,章望生少有地发了脾气,他眼睛通红,神情颓废潦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整个人空空的,能飘到莲子一样的白月亮上去。
他打那就彻底病了,像章望潮那样,总咳嗽,肺像是竖着两排空管子,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邢梦鱼要照料小孩子,还要顾着他,叫日子磨得几乎想死,这样熬到七七年,知青们疯狂准备高考,人心动荡,都闹着要回城。
章望生缠绵病榻,眼睛因为之前在油灯下给小孩子缝制衣裳也坏掉了,看东西模糊,他错过了冬天的首次高考。来年夏天,他勉强能下地,邢梦鱼每天奔波于回城的事情,他守着孱弱的小孩子,没能参加七八年七月份的高考,这个时候,离七七级大学生入学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第47章
七八年的春天,南北到北京念大学,她读的西语系英语专业。黎钧鸿特别高兴,他觉得女儿很争气,事实也是如此,夫妻两个坐火车去送她,到了北京,他们一块儿逛了景点,下馆子吃饭,南北雄心万丈,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璀璨。
她的同学年龄差距很大,来自各个阶层,有的人已经成家,有的人在乡下插队多年,她的年龄正好,让那些年纪大的羡慕,说她一点也没耽误,生正对了年景。南北心道,谁还没吃过苦么?她很快在校园里如鱼得水,和其他人那样埋头苦学不太一样,她是轻盈的,懂享受的,她觉得每天的太阳都非常明媚,要学习,也要生活。她的身影在各大系的课上都出现过,到处蹭课,听课,她喜欢大胆发表观点,因为七八年就提出了思想解放,所有人都很热忱、踊跃,他们对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问题,展开激烈讨论,对于过去十年也开始大反思。
七八年的八月,复旦大学一位中文系的学生发表了小说《伤痕》,大家读了,聚在一起对过去进行了一场清算和批判。南北跟中文系的同学一块儿办诗社,办刊物。跟经济系的谱曲子,创作歌曲。她还到哲学系去听老师讲弗洛伊德、存在主义,这一切太新鲜了,太震撼了,在这片土地忙于各种斗争、劳动改造之时,原来,远在天边的西方思想界已经对斯大林的问题争论不休了,这让南北大为吃惊。
她在七九那会读到了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评述》,大家对社会主义的危机,都非常关心,大学生们乃至整个知识届,有了自己的批判目标,可令人苦恼的是,当初用来批判的武器,现在成了要批判的对象,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论,被大家强烈地否定了。
“那就应该关注人本身,立足于人,人道主义。”南北慷慨激昂地在讨论中发言,同学们非常认同,他们都认识她,她是很会唱歌、跳舞,交际的漂亮姑娘,有见解,有思想,所有人对她印象都特别美好。
唯一反驳她的是冯长庚,他是七八级国政系的学生,他长高许多,瘦瘦的,完全是个年轻男人的样子。他又跟回了父亲的姓氏,彻底离开月槐树,南北已经好些年没见他,她发现冯长庚这人有一点肯定是没变的,那就是跟她唱反调。
南北微笑:“那你觉得往后的政策,应当立足于什么呢?”
冯长庚说:“我不知道,但你说的人道主义一点不稀奇,几百年前西方发展资本主义之前,就有了这些思想作为支撑。你说这些,是希望我们国家走资本主义道路吗?”
这时学校里诗歌特别火,很多人爱写诗,读诗,大家积极投入对新语言的使用中去,不再是以往那种特定的、全民一致的口号式表达,这种感觉特别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眼界拓宽了,来到了新世界。
他们很难想象在三年前,这些字眼还是完全不可能在公开场合讨论的。
南北说:“资本主义就没有值得借鉴的经验了吗?冯同学,你大不可必谈资色变,人跟国家都是要在不断探索中自我革新和进步的。”
她听说冯长庚在校园里也很活跃,他变得健谈、自信,不会再跟她抢柴火。
等到同学们散去,各自去食堂,冯长庚走到南北跟前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提你过去的事。”
南北嘲弄道:“过去的事?过去怎么了,我过去是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冯长庚说:“你现在很受欢迎,我刚入学就听人家说起你,我的意思是,要是人家晓得你过去在月槐树的事,难免有损你的形象,我怕你担心我跟别人聊这些,说一声。”
南北冷笑:“你爱说不说,我没什么是见不得人的,冯长庚,你这人特别无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接我话茬,你喜欢我是吧?”
冯长庚没吭声。
南北忽然爆出一长串的笑,她是一点不在乎人怎么看。
“你死心吧,我对你这号人压根没兴趣,咱们也算老熟人了,都知根知底的,你还是好好学你的习吧。”
冯长庚像是很习惯:“你就不想知道你那些月槐树老熟人的事吗?”
南北面无表情:“不想,跟我没关系。”
冯长庚说:“那咱们确实都知根知底,一样铁石心肠。”
南北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冯长庚,你别自恋了,每次你都往脸上贴金,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搞清楚,咱俩不一样,现在更不一样,你充其量,就是我这么多爱慕者中的一个,既不突出,也不特别,你自恋个什么劲儿啊?”
她想笑就笑,笑着笑着那个声音会陡然一顿,像在悬崖边刹脚,面容沉郁起来,这一点,没有人能理解的。
冯长庚被她说得毫不留情面,他也晓得,她就是这样,是长满荆棘的玫瑰花,连花芯子,都是刺做的。
每个系都有她认识的男同学,人家追捧她,推崇她,她跟英国女王似的,哪儿哪儿都是她的领地。她时而平和可亲,时而又冷漠非常,叫人非常难把握,她是开朗的,同时也是孤僻的,她总是出现在公众场合,一点不怯生,但从没见过她和谁真正走得很近,她跟任何人都能侃侃而谈,可当人家产生幻觉时,她又立马摆出不能冒犯的姿态,同学们觉得从没见过这样矛盾的人。
冯长庚远远瞧见过她坐草地上跟一群人高谈阔论,穿着非常别致的裙子,一个学校里,没一个人穿,后来才晓得是找裁缝按俄国名著插画风格做的。她有个姑姑,留在美国,七八年开始中美之间访问频繁,大约是联系上了,黎与时的物质条件在学校里是很出名的富足。
当年,黎钧鸿家里因为被搜出几封与妹妹的书信,就成了他里通外国的铁证,罪上加罪,不晓得受了多少苦。时局一变,有美国亲戚,是一件相当时髦,令人艳羡的事情。
到了冬天,南北穿新做的羊呢大衣,对着镜子,擎起一支口红打扮,她还喜欢穿高跟鞋。她写信给妈妈,鼓励陈娉婷也打扮起来。有时候,她会跟美国的姑妈通国际电话,姑妈在电话里很爱说琐事,什么唐人街的卤菜不地道啦,圣诞节又下雪冷得很,犹太人邻居送了点东西不晓得回什么好……南北问:“唐人街卖中国的吃的吗?”
姑妈说:“很多的,但毕竟没家里的好,你爸爸给我寄了些罐头,我爱吃的,你在学校里好不好啊?”
南北握紧电话:“很好,大家都很能吃苦,学习氛围很浓厚,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问题。”
姑妈笑道:“中国人就是特别能吃苦的,走哪儿都是,苦真是吃得够多的了,希望你们这一代往后不要再吃的好。”
姑妈八零年回国探亲,带了许多东西,同黎钧鸿一见面,自然是要抱头痛哭,因为哥哥那两道浓眉,已经叫岁月摧得花白,眼袋非常明显,总像含了一泡热泪。姑妈问起自己的同学,知晓在下放时脑出血死掉,又是一阵唏嘘,但很快高兴地说起南北留学的事情,因为公派名额太少,竞争很大,不亚于七七年高考。姑妈说自费也可以的,到外面闯一闯,才晓得这里跟外面差距有多大。
因为她聪颖,全家偏爱于她,惹得大姐同二哥都很不满。大姐没能考上大学,念的师范,不用花家里钱很自豪,但听姑妈说留学的事,心里又失衡起来。客厅里的欢笑,叫人难受,大姐酸溜溜问姑妈留学到底要花多少钱,南北道:
“无论花多少钱,自己能想办法挣呀,人有手有脚,美国遍地是机会,还能叫活人饿死不成?”
大姐说:“你别逞能,又没去过美国,资本主义国家再好也没社会主义好,到那吃苦可别后悔。”
南北说:“我又不是没吃过苦,再说,苦不苦,你问问姑妈不就清楚了?”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姑妈打圆场说:“有时候会想家,这些年,我一直很牵挂你们。那年纽约下大雪,我一个人走在高楼大厦下头,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心想不晓得你们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不能通讯,真是害怕得很。我真是怕,能回来的时候人家跟我说,你家里已经没人了。”
姑妈拭起眼泪,南北手底正转着地球仪,呆了一瞬间,她跟父母一道安慰起姑妈。大姐却对姑妈的话嗤之以鼻,你在高楼大厦下空落落的,哪里晓得我们在干校天天跟屎尿打交道。
八一年的时候,南北得到了公派留学的名额,很不容易。那时,出国热已经起来了,她在走之前,还是爱各个系乱窜,去听课。
中文系是最热闹的,也是最会出风头的,他们诗人多。刚进校那会,教材没来得及更新,还夹杂着工农兵时代的东西,到了这会儿,这批人已经没什么不敢评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