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城市又如何?美国又如何?人跟人,还是要争,也许游戏规则更隐蔽,争也高级,人的心还是一样的。
事情好像是寡妇的错,她不该在墒沟种麦,那是地界,没听说在国境线上种粮食的,粮食回头该长出国了,是收还是不收?一个寡妇,竟然敢占这种便宜,真是闻所未闻了,那家气得要命,真打起来了。
章望生跟马老六两个本来在调解,没调解成,寡妇还跟他吵,反正最后是打起来了,寡妇又哭又闹,跟这家妇女拽头发,连带着把章望生的脸也给挠了,他是拉架的,那个男孩子以为章望生是要欺负他母亲,小牛似的,冲上来踢他。
这一下,章望生脸上的血道子叫南北看见了,她正有些茫茫然看着,月槐树的事,离她有些远了,她觉得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但莫名其妙的,章望生居然叫人给打了?南北脸一下涨得通红,血往上涌,她脱了鞋就往人家脸上砸去,边砸边骂:
“你有病啊?挠我三哥干嘛?!你再挠一个试试?”
她凶得很,上去就要跟这寡妇打架,章望生拦住了她,他裤子上叫那男孩子踢脏了,也顾不上,跟南北说:“没事没事,你不要冲动。”
南北还在那骂人,她也会的,一遇着这情形,她又想起来月槐树的骂人之道了。
小女孩吓哭了,她哥哥护着她,又护着母亲,一副跟全世界都是他敌人似的,瞪着他们。
马老六说:“你这真是狗咬吕洞宾,看望生的脸都叫你挠成啥样了?真跟你计较起来,看你咋办吧?”
章望生脸上火辣辣的,寡妇瞟他几眼,嗫嚅着不敢说话,那男孩子冲出来说:“娘是为了给我凑学费,有什么事,你们找我!”
马老六气笑了:“呵,找你?你一个毛头小子作什么数?”
南北觉得真是荒唐,她气得要命,上前看章望生的脸,他娘的,春风这么野,伤口见风可不行。南北扭头跟马老六说:
“六叔,跟大队说搁地界埋地雷,看她还挖不挖,种不种?”
她厉害着呢,跟小时候一个样。
章望生倒没说什么,跟那家道:“这次就算了吧,她往后不会再占了。”
那家人给他面子,但又不大放心:“望生,那要是再占,咱们可不愿意。”
章望生点点头:“我跟她做工作。”
他心平气和跟寡妇说了一会儿话,见南北盯着自己,那只鞋还飞一边落着,他便走过去捡了鞋,叫她穿上。
后来,他们到祖坟那填了土,又把跟前的野草薅薅,才回了家。南北硬拽着他去卫生院消毒,说寡妇指甲长,又硬又黑,不过大夫说问题不大,给拿了点药水,两人又回家来。
他们到家时,门口闪过个人影,章望生认出那个男孩子,喊了他一声:“水根!”水根衣裳到处都短一截,二月末的天,哪里能露脚脖子,他就露着,也没个袜子,脚踝叫风吹得皲裂着,黑乎乎的。
水根手里拎着个破袋子,不晓得装得什么,他又白又瘦,跟个褪毛鸡似的,一脸格外要强的样子。他是来赔礼道歉的,但不说这话,把口袋往他家门口一倒,是些干鸡粪。
他家里实在没什么像样的东西。
“娘说,给你家上菜地用。”水根自尊心都在脸上,极力维持着。
章望生笑笑:“谢谢她,我收下了,我听六叔说你念书挺行的,是这样吗?”
水根直勾勾看着他,南北觉得,他跟恨三哥似的。
“我长大了一定会像你这么出息的,我不会再叫娘跟小妹受人欺负。”
章望生点点头:“有志气,但今天这事,是你家不对,这点你要明白。”
水根说:“我晓得,我家最穷,穷了就叫人看不起,穷就做什么都错。”
南北过来就要批评他,章望生用眼神阻止了她,他还是很温和:“穷本身没错,你家日子不好过,我能理解你娘,理解归理解,月槐树没谁家是大富大贵的,占别人的地对不对,我觉得你心里一定清楚。”
他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给水根:“你拿去交学费。”
水根像受到极大羞辱:“我不要你的钱!”
章望生说:“我不是给,是借,等你出息了,记得还我。”
水根受到人家的善意,越发不自在了,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他又觉得屈辱,又激动,两只大眼睛几乎涌出眼泪。他没有哒哒,有一个不体面老叫人啐的娘,还有个胆小的妹妹,家徒四壁,他恨月槐树,恨这片土地,这片土地有很大的云,很绿的田,春天分外美丽,可他跟家人只能像畜生一样活着。他的父母把他生下来,却没给希望,连这样的春天都不配看。
章望生揉揉他脑袋:“回家吧,好好念书。”
水根脑子一下就懵了,他没叫人这样揉过脑袋瓜子,世上有这样的手吗?水根颤抖着接过钱,像是发誓:“我以后一定还你钱!”他攥紧这十块钱,飞一样跑了。
他跑出章家,他的小妹妹正探头探脑等着他,一脸怯怯的。他一见妹妹,把她驮起来,就那样走远。兄妹两个都细骨伶仃,看着可怜。
南北说:“水根仇视咱们,他觉得咱们过得好,你看他妈妈,明明心虚,还要跟你吵。”
章望生打了水叫她洗手,翻出胰子:“因为她晓得错了,可想掩盖这个错,就得跟我吵,人容易这样,犯了错拉不下脸承认,只能一错再错坚持自己是对的。他妈妈其实人不坏,他一家过得不好,你看他妹妹,好几岁了,豆芽菜一样。”
南北搓起手:“水根未必记得你的恩情。”
章望生把手巾递给她:“我不需要他记得,我只希望他长大了能晓得对错能念好书,别太偏激。”
南北目光炯炯看着他:“我偏激吗?一个人偏激,为什么就是不好的了?”
章望生很温柔说:“性格的事,本来也没什么好跟不好,只是偏激了叫自己痛苦。”
南北怅惘地低下头:“有人天生就这样,自己也没办法,你以为谁都像你,这样容易原谅旁人,三哥,你那样对水根,有他小妹妹的缘故吗?”
章望生也有些怅惘了,他轻声说:“我想起嫂子带咱们过日子的那会儿,我这样做,是想叫水根觉得,世上也不全都是冷眼,叫他有些信心,跟家里人一块儿把日子过下去。”
南北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说:“水根以后肯定会还你钱的。”
章望生道:“我也这么想的。”
两人在马老六家吃的饭,大地锅炖的肉,特别烂,大家还喝了点白酒,南北也喝了,白酒后劲大,味道冲,南北觉得特别有滋味。她挨着马六叔坐的,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月槐树才有的:铡牛草、旱烟袋、柴火味儿,全搁他身上。
章望生平时不沾酒,他一喝就上脸,跟大姑娘似的,白白的脸子上染了桃花,醉红醉红的。
马老六还在劝他酒,他觉得六叔心情好,不好推辞,就多喝了两杯。
南北其实喝不惯,今天也是心情好,虽然中途气了一回,但这会儿忘了,她满嘴辣辣的,见章望生脸那样红,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