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婚礼选定在露天的草坪上。那是一个婚庆公司联合某工会举办的集体婚礼,现场一共来了九十九对新人(据说原本是一百对)。小姨妈和新晋姨夫也在其中,他们的号码牌是四十九。
我到达现场的时候,一个穿着西装,头发被抹了摩丝的小男孩已经在百无聊赖地踢皮鞋。阳光透过树叶,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被定了型的头发上;细细的光点让他又长又密的眼睫毛淡了色,显得被涂了唇釉的那张嘴更加迷人。小家伙随意地把玩着胸前的领带,这纳米纤维的装饰物不知经过了几人的手,表面却不带一丝油污。周围其他的小男孩与小女孩或站或坐,有的在和家长说话,有的被化妆师捧着脸,挣扎着与人家手里的刷子对抗;眼前这个低着头发呆的,把草地与红毯当玩物的少年,对此全然没有理会。
我朝着他走过去:“你在这里,椎蒂。”
“一可姐姐。”他抬头看向我,“你来了。司阿姨等了好久。”
“我很抱歉。”我说。
我记得他的头发那么松软,不该是这样被刻意梳向后背,露出额头的样子;脸上也有了装潢,那本来就有些美得失真的面孔反被流水线的作业遮掩,沦为大人的滑稽戏;这一整身衣服也是,全然是装模作样那一套,是剧目里的引子,是过家家的游戏。
“为什么盯着我看?”椎蒂看向我。
“你像新郎官。”我说。
“你才像。”错误的反驳方式。但是很可爱。他在结束话题。
我半蹲下身,朝着他举起手机。
“不许拍我!”小家伙生气了,在我不容反驳的快门声中不顾一切地用手按住镜头,“你怎么这样啊!”
周围一直有视线扫过来。和他一样的小花童们。
“我……我等会发给小姨夫看看。”
“他才没兴趣呢……你少拍了。”
椎蒂只有十二岁。他确实缺少社会经验。
“很难为情吗?”我说,“你可以不看我,不看镜头。”
反而因为我的话,镜头前的椎蒂疑惑地看着我。
小孩子的家长在拍照时通常对孩子说的,就是“看着我,微笑”。
不看镜头看什么呢?于是我急忙补充道:“要不还是看着我?”
他漆黑的眼瞳钻过屏幕,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姐姐,你很奇怪哎。”
“有吗……”
“你真的能拍好吗?你的手在抖。”椎蒂的脸忽然放大了一些,接着就离开了屏幕,出现在画框外。他握着我的手腕,强行把我的手和手机举直。
被修饰过的小漂亮回到屏幕前,故作矜持地咳嗽两声:“你好好拍。”
我蹲在原地,却感觉灵魂飘到空中,挤进那群等待上场的新人里:“椎蒂。你能不能把领带放放好。”
椎蒂低头看了一眼刚刚因为被他把玩,此时随意挂在外面的领带。接着他叛逆而挑衅地朝我眨眨眼睛,然后故意提起领带,衔在嘴里。
“……太脏了,快拿下来。”我说。
说话的只是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早已化成一块油污,从纳米纤维的领带上滚过,一跃而下,滑入他紧扣的西装外套,融进他贴身的白色衬衫里。
嫌我无趣的小男孩敷衍了事地将胸前的布料抹平。这下真成规规矩矩的小花童,一点反叛的痕迹也没有了。他原地转了一圈,又一次看向了把手机收起来,正试图起身的我:“拍完了?”
我没有答话。我好像蹲太久了,感觉自己的头顶阵阵发晕。半模糊的视线穿过他,落在那个手捧花环,朝着自己母亲微笑的小女孩身上。我起身的短短十几秒,她已经换了六个姿势。那是会作弄的孩子。
其实只要长得足够好看,无论多大的年纪都不影响他利用外貌获取优待。但椎蒂不会。他对美貌的优势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无形的武器可以反剪别人的双手,也不知他人隐秘的占有与掠夺。他对此随意挥霍。
“我要上台了。”他不耐烦地说,“你没事了吧?没事就快去观众席。他们俩肯定想看到你。”
我朝着他挥挥手,却又目露迟疑。
“笨死了,快去。”他朝我挥手,被精心雕饰过的眉毛也生气地皱了起来。
笨重巨大的黑色音响传出那首经典传统,耳熟能详的音乐。音质并不是很好,却震起草坪上细小的叶灰。在下落的音符中,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小新娘似的小女生怯怯地走过来,镶了珍珠的小皮鞋在红毯上犹豫地画圈,一步一挪,一步一挪地朝向我们的方向。
“啊?抱歉。”我意识到我挡了她的位置,侧身让到一边。
扮相如新娘,实际是花童的小女孩歪头看了看我,又眨眨眼睛,仰头看了看椎蒂,然后小淑女般地站在他的旁边。
这次集体婚礼找了九个男孩九个女孩当花童。据说,负责策划这场婚礼的负责人一看到新姨夫带来的椎蒂,眼睛都直了,一直求他们放这个小男孩来当花童,说他们的化妆师会照看好他。
一众给新人引路的小花童中,椎蒂是走在最中间的那个。摄像师的镜头不舍地从他身边经过,慢慢移向那群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