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这句话时,少年觉得自己很是失礼,可是他心中有种急需求知的念想,当世界的道理跟书中的道理,完全悖逆时,会使人产生错觉,所以他也总是困在迷惘中的。
就像他不懂,书中的道理总说嫌贫爱富,趋炎附热是负面的,可这些在现实里不仅不是负面用词,还是一句多数人都贯侧始终的人生法则。
商容摇头诉说,"能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的人,一点都不可耻。而且你们比起那些原生家庭优越而能顺风顺水的人,你们的辛苦跟努力是值得被尊敬的。"
她的眼珠往书柜上的字迹上看,她突然想起方逮了,因此语气更是饱满着情绪,"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种比喻。钱、权、人脉都可以是让人往上爬升的阶梯,可当这三者都没有的这群苦命人,他们就只能通过努力跟忍耐,来补足那些天生就被空白着的台阶。所以像我丈夫这种苦命人,就得比别人花上更多的忍耐跟无尽的刻苦,才有办法跟顺风顺水的同侪,站到同样的位置。我觉得他很不容易,你们也是。"
少年像是陷入青少年的焦虑跟急于反驳大人的叛逆情绪,甚至他怀疑嫌贫爱富本就是多数人的正道,根本不会真的有人会去爱他们这种人,所以他的反问中带了些刺,"所以你是因为你丈夫翻转了人生,变有钱了,才爱他的吧?如果他没钱了,跟我爸一样只是个得为了三餐忙碌奔走的厨师,你也会爱他吗?"
商容听到少年说到厨师时,她就浅浅的笑着,因为她想起方逮做菜可好吃了,甚至商容怀疑如果方逮是个厨师,那他也一定是个很用心的厨师,因此她摇着头的否决了少年的想法。
"我爱他,是因为他善良、光明磊落跟可靠,跟他有没有钱,有没有翻转人生无关。"
商容只要一说起方逮,她的眼中就不自觉地有光。她很肯定自己是被方逮的这些美好特质吸引的,跟他有没有钱,是不是医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少年不懂,所以又急着脱口而出,"那你丈夫要是可靠,又怎么会让你被抓走?"
商容完全没有被激怒,或是被激起好辩之心,只是如同闲聊般解释,"可是我的苦难,又不是他造就的,我又怎么能把我的苦难怪罪于他。就像他的苦难,他也从来不会去迁怒别人,怪罪于他人。"
商容说这段话时,有种从容跟自信的胸怀,她觉得这世界上的苦命人很多,但她更愿意相信有更多的人是像她一样,能以同理心的去对待这些苦命人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嫌贫爱富的。
往深处说,其实这世界上谁会不爱钱,只不过比起钱,她觉得有更多事比钱更重要。
就比如说选伴侣,她会觉得情绪稳定跟善良勇敢跟有钱有势的相比,前者永远都是她的第一选择。
少年见商容靠在墙上,她眼神虽然疲倦,可在月光的照耀下,却有种很安宁的模样,他看的恍恍惚惚的,心底还真的怕唐突了这位肤白貌美的姐姐,因此他期期艾艾的问,"那你认为...是谁造就我们的苦难?难不成,我们的不幸就得责怪我们的父母跟祖辈不努力吗?"
"如果你的父母跟祖辈是因为懒或是没责任感,甚至不管死活就把你生下就丢了,那你会对他们心生怨恨或是责怪都是正常的。可是如果你的父母已经尽最大力气,也很努力地去在养育你帮助你,那么你就要去想想,赋予你苦难的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让这些人认为赋予你苦难是正确的,甚至可以毫无愧疚感的去赋予你苦难。"
可能,商容说的话,是有些...过于绕舌跟复杂了,这少年顿时有点理不清头绪,他揉揉自己的头发,觉得自己是不是智商不够高,怎么听不太懂这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懂。难道别人歧视我是厨子家的儿子,觉得我每天身上都是油渍臭味,我不应该怪罪我父亲是厨子吗?我爸如果不是厨子,别人就不会笑我了。"
商容不快不慢的反问,"那如果今天你爸是工人,是不是别人还是会歧视你,说你是工人的儿子,身上也总是充满着脏兮兮的汗臭味。到那时,你不也是要怪罪你父亲是工人吗?那换而言之,你是不是认为,只有你爸是白领阶级或是有份体面的工作,你的苦难就会因此消失了?"
少年懵懂点了下头,"应该吧?至少家里会干净一些,也更有钱一些,在家庭调查里的记录,也会更有面子一些。"
商容突然发现,在急着想长大的孩子们,他们只重视着面子,却丝毫没有足够经验去思辨去考量到,他们所谓想要的光鲜亮丽到底是什么。他们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甚至是耐着性子去观察周围,只能用最简单的思维点,来逃避自己的苦难。
他们总以为虚荣的美好,才是掩饰苦难最好的面具。
因此,商容继续谈,"但家里干不干净跟你父亲的职业无关阿。是跟一家人想不想用心的去经营家庭有关。你应该扪心自问,在希望家里干净的这个念想中,你有没有去付出过让家里干净的必要努力,还是只是躺平放烂。旁人的光鲜亮丽,不是凭空而来的,他们的干净是建立在每天洗澡,至少会维持最基础的卫生习惯跟打扫。"
"况且,就算你父亲是白领,你就确定歧视只会停在白领阶级吗?歧视链是永无止境的,就像古时候的阶级制度,有上下中九流之分,如果你永远到不了上九流的顶末帝王,不管存在哪个阶级都是会被歧视的。因此,就算你父亲是白领或是老师,亦是单位员工,还是会遇到会歧视你父亲的人。"
"我觉得,人有想往上爬或是想翻转人生的念头,是没有错的。但是这种野心,远远不能建立在...我想往上爬,就只是为了想把更多困难的人,给践踏在脚下。这种野心只会造成更多的悲剧。"
商容说的话,顿时击中了少年的内心,他抬头看着商容时是惭愧的。他每次被打的皮青脸肿时,总是在想等他有钱的那天,这些社会渣子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是在这种被压迫又自怨自哀的反复拉扯之下,他就是选择躺平摆烂的,就像别人觉得他烂,那他就烂,有时他真的无力反抗,"那我能怎办?我生下来就是厨子的儿子。厨子应该算是在下九流里吧?"
商容突然像是朋友那般,也开始用有些情绪的语气,跟少年谈心,"管他厨子是在哪九流,反正我觉得厨子也是一份会让人感到幸福的职业。说实话,你不觉得能做出一桌能慰劳好好人们辛苦一整天的饭菜,是件很伟大的事吗?在你最饥饿又一身疲倦,或是在外受了委曲的时候,能被好好地填饱肚子,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商容像是有些怀念方逮总在下了班或是放假的了空闲,就会在厨房忙碌了一整天,就为了给她做好吃的,每一回她都觉得自己很幸福的,"每次我丈夫给我做的饭菜,我都很喜欢。我是不信,你会不爱你父亲做的饭菜。"
商容的话让少年的眉眼突然松了开来,他好像也回忆起,虽然他爸从小到大对他就总是大小声的喳呼着,但是从来没饿过他一顿,小时候他只要放学一回家,钻进他爸的厨房,就能看到厨房里给他留各种好吃的,甚至夜里回来,还会抽空给他现做热食,不让他吃冷饭残羹。
可能只是一盘牛肉蛋炒饭,又或许只是一份鲜虾煎饺,也很可能只是粉丝汤,他都能被满足的食欲,给勾起他身为人最原始的幸福感,徐舟突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惨了。
徐舟低下头,觉得自己还真的该感到愧疚的,他父亲那么努力地每天在厨房工作,给劳动者做盒饭做三餐,也是为了给他好好念书,将来能有个好出息。他怎么能觉得他父亲当厨子养大他,是件很丢脸的事。
徐舟的神情突然有些消沉,"我有些想睡了。明天等我父亲收完废油料,在后院收拾完垃圾,他睡了后,我再偷偷给你带些吃的,一点点苏打饼实在不够。有什么事,你就踢踢墙,我睡在隔壁,听见就过来。"
徐舟又重新的把商容的嘴给黏了起来,他很愧疚但也没办法,但是他好像突然意识到...
他似乎也成了...给眼前的这位姐姐制造苦难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