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却不等她怔忪,冷笑道:“你那左右开弓、双手写字的本事来?狐媚皇帝时写得,轮到为哀家尽孝时却支使不动?”
又搬了孝道出来。
如此,蕴珊争辩不得,只道:“奴才左手的字丑,怕写得糊弄了,待皇额娘不恭敬。”蕴珊实则是单用左手写的,但反正太后的人不曾在旁盯着她写,她便胡乱扯来做理由。
慈禧太后面如寒冰,神情不见一丝温度,只冷冷吩咐道:“抄不完,明日下昼再来。明日若不能将今日的份一同抄完,你就在这过夜,不用回去侍寝了。”
蕴珊只得答应着。
临告退时,见小太监们将殿内点了灯,铺了毯,摆了正经桌椅。
回去路上梅香安慰道:“好在明日主子就不用跪着受累了。”
蕴珊暗叹这丫头心思单纯:太后叫人当着她的面收拾屋子,明摆着是要赌她的嘴。等她待会儿见着皇帝,诉苦容易,可等皇帝为她伸张时,闹到太后这里,便无物证。而人证——恐怕这宫里除了她从家里带来的梅香,无人会为她说句实话吧。
载淳回来,蕴珊便暂时没有提起下午的事。
晚膳后,载淳说要两人一道练字。
蕴珊问道:“皇上今日怎有闲暇?折子都批完了?”
载淳有意显摆道:“我做得手熟,已批完了。”
又写字给她看。
蕴珊细细看了,夸他字有长进。载淳嘴里不经意间漏出一句:“整日写几百遍‘知道了’,能不长进么。”
蕴珊起初还没觉得蹊跷,只半开玩笑地说:“当今世界日新月异,光是各通商口岸跟洋人打交道,每天都有不知多少新事情发生,皇上怎会只写‘知道了’?难道连一句旁的话都没有么?若是大臣们之间有争执,皇上也只写‘知道了’,做个和事佬么?”
载淳一时被问住,支吾道:“也写别的。”
一对夫妇,已朝夕不离地相处了五个月,他说的是真话假话,蕴珊怎么会瞧不出?她当即便问:“莫非皇上每日批折子,就只是写几个‘知道了’,虚闲应事么?”
载淳生怕她失望,连忙道:“我议政批折子绝无应付,都是听军机大臣们参详过,才吩咐旨意下去。只是实在没什么新鲜事情。各地都是照旧例办事,折子奏上来,我也只是叫他们继续照例做去。地方督抚坐大,视朝廷诏令如无物,朝廷要他们报账,要四柱清册的明细,个个拖一两年都没动静,最后只交上一张单子来应付。理由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冠冕堂皇。我早已恼了,‘鬼子六’他们偏让我忍耐,‘徐徐图之’。至于洋人那堆破事,什么‘美国驻厦门领事施智文暗接电报线’,我不喜应付蛮夷,才交‘鬼子六’他们处置。额娘说了,她前十一年呕心沥血,就是为了要我做个‘太平天子’,垂拱而治。”
慈禧太后倒是难得一片慈母爱子之心。蕴珊凄然道:“可如今天下何处得太平?臣妾说句不讨喜的话,世道已是乱了,再不是康乾时的模样。如今大清朝内忧未除外患未消,不变则死,皇上若还想着萧规曹随垂拱而治……”她终究没把“亡国之君”四个字说出来,转而说道:“恭亲王为国事操劳,尤其经办洋务,久有成效,皇上又叫他‘鬼子六’。”
载淳不耐道:“他最是烦人!商议一件事,旁人都不说什么,偏偏他异/见最多!又动辄举荐洋人当差,又动辄管我用钱。他这辈子就干了一件让我舒心的事,就是前几年授意丁宝桢斩了安德海!”
蕴珊暗叹,若不是恭亲王竭力操持,当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城,还不知怎么收场,你的皇位如今有没有,都是另一回事。但这忠言想必太过逆耳,她只得换成圆滑些的说法,问他:“皇上可知道,当初皇上的年号原定为‘祺祥’,为什么改成‘同治’?”
载淳道:“我那时约莫六岁?怎么知道他们大人们是怎么想的。皇额娘问我好不好,我点头说好,就改了——就算我说不好,他们难道听我的?”
“臣妾听说,当年提议要改年号的,正是恭亲王,‘同治’出自《尚书》,‘为善不同,同归于治’。恭亲王是想着,大清上下不分满汉团结一心,共同效忠在皇上御前,重整河山。不只是汉人,若洋人堪用,那便用,不计较什么华夷之别,只为社稷好。此外,还暗含着激励皇上励精图治的意思。‘祺祥’乃是天意,天意难求;‘同治’却是人力,事在人为。”蕴珊见载淳面上渐渐难掩不耐烦,便哄他道:“连恭亲王这样‘老顽固’,都有包容西夷的心胸,皇上何不也容下这‘老顽固’呢?只要他能帮着皇上治国,皇上便为了大清,留着他。臣妾想着,皇上年富力强,又有聪明才智,再得了这能干的大臣可供驱使,只要皇上稍稍肯在国事上费心,必然能成中兴之主。等天下真正太平了,那时皇上便有功夫多多陪着臣妾,那时臣妾伴在皇上左右,才真正开怀、安心了。”说着慢慢倾倒,偎在他怀里。
载淳听她的柔软话音,是既依恋他、又看好他的意思,心中十分满足快乐,便低头亲一亲她的前额,说道:“我听你的便是。我如今才知道你做皇后的不易,原来心里有这么重的担子。我来陪你一时,能耽搁多少国事?你便心里不安。”
“我是后妃,按规矩,干政是不好的,在政事上帮不了皇上的忙也就罢了,总不能还牵绊着皇上,给皇上添倒忙。”她试探着说出来,又小声找补道:“嘘——臣妾前头说错话了,皇上可千万不能在两位皇太后面前说起。”
“你放心,朕都明白。”他罕见地严肃凝眉,沉声答道。
看着他终于对权力多了一分理解,蕴珊看到了一丝希望,疲累的心稍稍舒缓。
夜深,载淳自然又求欢,于是便察觉蕴珊膝盖有异。
等蕴珊将事情原委说明,载淳翻身掀了被褥便叫人来给他穿衣服。
蕴珊连忙扯住他寝衣,又叫太监宫女们退出去,婉言劝他道:“深更半夜的,皇上到哪儿去……我知道皇上疼我。可是无凭无据,只靠我和我娘家丫鬟两张嘴,终究是不顶用。皇上手里没有凭据,怎么向额娘讨说法?况且就算讨说法,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小太监背锅。今日就算把他打死了,明日照样有第二个。”
载淳道:“难道你就白白受了这委屈?”
蕴珊轻声道:“皇上若不舍得我受委屈,便不应急于此刻为我伸张,而是在前朝干出实绩,收拢人心。等过几年,群臣信服,民心所向,到时皇上自然能护我周全。我相信咱们必有那一日。此刻,我只要皇上记着我,就行了。”
“我答应你。”他许诺道。
他心里想着事情,忘了开口说话,而她今日身心俱疲,就在这沉默的间隙里,阖眸在他怀里睡着。
睡梦中迷迷糊糊有人吻她的唇,她含含混混嘤咛了一句“皇上”,那人笑道:“睡梦里都有我了么。”
那人将她慢慢放平在床上,裹好被褥,似乎是吩咐人服侍沐浴,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抱着她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