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恍如隔世”,死过又重生,再回到十八岁生辰的这一天,看着自己生日宴上一个个的人:太太(祖母)、阿玛、额娘、葆初、后来一道入宫的姑姑月绮……他们在她眼里全都变了模样,她才真真正正知道何为“恍如隔世”。
前世,这些人知道她的死讯时,他们各自心里在想些什么?是为她悲伤欲绝,是无关痛痒,还是如释重负、庆幸未受波及?
前世,如果没有进宫,阿玛会亲口告诉她她该如何死吗?
如果没有进宫,她会以凉薄的口吻和眼神,讥嘲自己的亲生阿玛吗?
这一世,阿玛又会怎么做?
送她进宫,是皇命无法违抗,那么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阿玛又会有何种抉择?
若说是恨,她自然恨他,但他到底是生她养她教她宠她的阿玛,父女恩情,哪能轻易断绝?
蕴珊坐在红木宴饮大桌前,望着眼前众人谈笑穿梭的图景,时不时地发呆,想着心事。
夜里载濓如约而至。只见他高高大大的个子,穿一件宝蓝色绸长衫,手里捏着一条西瓜碧玺十八子手串,将小厮留在院门外,独自一人笑盈盈走上前来:“恭贺芳辰。珊珊,我送来的盆景儿喜不喜欢?专门找江南织造帮我在南边儿寻的,这类奇巧玩意儿果然还是南方人最懂。”
只听得蕴珊淡淡道:“我以为真是敏喜送的,才留下了;既是你送的,你拿回去罢。”
载濓没料想她如此,忙道:“这是什么意思?上回分开时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今儿白天没见你,是因为你不许;今晚我来,是因为你叫我来,样样都遂你的意,怎么还恼了?你怎么恼我都行,必是我不好,可你总要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我才能改,你说是不是?”他倒是极温柔,温柔到底。
前世,就是这种看似坚定的温柔,让她生出了许多妄想。妄想多到,即便是现在,她都幻想着,如果没有选秀这件事,或许她嫁给他,真的可以安稳快乐度过一世。
蕴珊望着他浓郁的眉眼,明知他的答案或许还和前世一样,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我选秀被选进宫了,你作何打算?”
载濓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为这个?还没有选呢,结果未知,你杞人忧天做什么呢?”说着,还欲伸手来揽她。
蕴珊避开一步,望着他,重复道:“若我被选进宫了呢?”
“你何必纠结于尚未发生的事。”他坚持道。
蕴珊低下头,苦笑,片刻,她说道:“你看是谁来了?”正在载濓惊慌回头间,她“嗖”地拔出靴中短刀,刺中他大腿,鲜血四溅。刀刃抹了麻药,他很快全身无力,倒在地上,被她制服。
跟他来的小厮原本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听见动静,连忙进来,便见载濓被蕴珊反剪手臂压在地上。
“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厮吓得声音打着颤儿乱飘。
蕴珊道:“你听着,你是你家贝勒的贴身伴读,该知道他的东西都保管在哪。你现在去,把我给他的书信和物件尽数取来。这些东西有多少,我心中有数,你若办得好,我自重重赏你,给你一笔能浪迹天涯海角都不用回来的钱,你也从此不用当人奴才了。可若你办得不好,或是带回来的数目不对,或是你惊动了旁人,那你主子就完蛋了——我是秀女,秀女只要没被撂牌子,就是皇上的女人,你主子敢与皇上的女人私会,传出去,我不怕死,你问你主子怕不怕?”
他当然怕。
前世,他怕的就是这个。
于是载濓连忙道:“就按她说的办!”
待那小厮走了,载濓轻轻道:“珊珊,你为何这样?你是怕我留了你的东西,将来拦了你进宫做皇后的路么?”
蕴珊没由来地眼眶一湿:“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就为了荣华富贵,舍了我?那宫里……听我阿玛说,那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难道真的愿意去那里?我原以为咱们的心是一样的。”
蕴珊右眼忍不住堕下一滴泪来,说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你既然明知那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刚刚我问你若我被选进宫你打算如何,你是怎么答我的?你能为我做什么?你是敢携我私奔,还是敢抗旨娶我?载濓,你敢吗?”
“我……”
“我备好了钱财和马车,还有去日本的船票。只要你说敢,咱们今晚就可以在城门落锁前动身去天津,等明日他们察觉,一时也不知何处去寻,天津的船一开,咱们就自由了。”
蕴珊说完,静静等着,载濓终究没有说出一个“敢”字。
他百般借口。或是说有重要物件遗留在家,或是说担心阿玛身体,或是说近来天气不好。
蕴珊听着,嗯嗯啊啊应和着,偶尔也故意反驳他找来的理由,专为看他的反应,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离谱的鬼话。她只当做是听笑话看戏。
一个她曾爱过的男人,两世,都活得像个京剧里的丑角。
两世,他都亲手一刀一刀地把她爱过的那个载濓杀死。
正当她将戏看腻了时,小厮很快将东西送来,也打住了两人的话头。
蕴珊淡淡笑道:“幸亏我没有真的去买船票。”
说罢,也不看他反应,只叫小厮一件件清点给她看。
蕴珊见书信数目对上,便唤梨香上前来,当着她的面将一摞纸烧了。
其余物件,有绣品,有书籍,有玉石玩物之类,也尽数在面前一把火销毁。
唯独缺一件玉佩。是一件联珠纹喜上梅梢白玉佩。
蕴珊问这一件何处去了,小厮答说,那是载濓贴身戴着的,系在中衣上。
蕴珊默然。
她起身,将载濓松开,小厮上前搀扶他起来。
载濓低头,背过身,默默解开外头的长衫,伸手进去解了玉佩下来,递给小厮。
小厮转交到蕴珊手上。
两个人从小儿便认识,自从十一岁各自明白心意,按《诗经·卫风》里《木瓜》篇的意思互赠了礼物,他便贴身戴到现在,已将那玉佩养得极温润,落在蕴珊手上时,犹带着他的体温,还有他身上的熏香味道。
蕴珊将那玉佩握了一握,掷入火中:“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不管此次选秀中选与否,她都不愿再与她有任何爱恨纠缠。
若有纠缠,也只会是……
清理完院中的血迹和焚烧物品的痕迹,载濓的血也止住、麻药劲也过了。蕴珊走上前来,附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从今起,你我过往,一笔勾销。我知道你胆子小,必不想你我之事将来泄露出去,所以怎么收尾,我相信你能办好。该灭的口,该销毁的其它证据,便交给你了。”
她轻轻地、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仿佛将心头的重担卸给了他。
拍了这一下,就算告别,从此两散。她转身走开。
“你就是想进宫做皇后,”他说:“你今日一字字一句句,都是以你被选中做前提。”
蕴珊顿住脚步,说道:“如果这么想,能骗过你自己,能让你心里好受点,那么随便你。”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