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里的饭是是囚犯负责分发的,四个人,前面两个人抬着一个盆,里面是碗筷,后面两个人抬了一个桶,其中一个拿着个大勺。
所有人都冲到了木栅前,祝缨也只好入乡随俗。
站到了木栅前,她就知道为什么连之前那么沉得住气的那个恹恹的中年男子和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斯文男人都旋风一样冲过栅栏来了!
前面抬盆的将盆往木栅前一放,几只手透过栅栏缝抓碗、抓筷子,拿完了碗筷,抬桶的也就到了,拿勺的那个往桶里舀一勺混和的菜、杂粮之类煮的糊状物伸进栅栏里随便放进哪个伸来的碗里。
也有关系好的囚犯照顾“同窗”,多捞点干的,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就这一碗!
发明不让囚犯吃太饱这个办法的人真是个机灵鬼儿。
保持监狱安定的秘诀在于,让囚犯吃不饱也饿不死,没力气闹事儿他们就不会图谋越狱了。
祝缨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捞了一只碗两只筷子,横叼着筷子,她半边脸还火辣辣的难受,分饭的囚犯只给了她一浅勺,她也不马上就争。叼着筷子,捧着碗,她靠在一边墙上,准备吃饭。
大部分犯人吃饭要么蹲着,要么坐通铺上,反正就那么一碗,怎么吃不是吃?赶紧吃完了,万一桶里还有余料,还能凑过栅栏看分饭的心情再讨上一口。祝缨一手捧碗,一手拿着筷子扒拉饭,还行,没馊。碗底沉着一点豆子,汤上飘着两片菜帮子。虽然煮得不算太烂,但是熟了,竟然还有点咸味儿,它还放了点盐!
才吃了两口,就见外面有人提了两只大食盒进来。食盒盖得严严的,许多人还是能够从它的样子里感受到其中饭菜的美味。祝缨停下了筷子,目光随着食盒走。这牢房三面是墙,她站了起来,走到木栅前,只见一个狱卒提着食盒进了最里面的一片区域。
祝缨估摸着,那儿得是重犯的牢房。什么样的囚犯能吃得这么好呢?
这时,斯文男子吃完了一碗饭,也凑了过来,说:“羡慕吧?吃不上的,那个得花许多钱了。”
“文叔知道?”祝缨好奇地问。
斯文男子道:“那里头的人,有钱!这饭可不便宜,不止是饭菜的钱,还得上下疏通哩。这牢里,只要你后台够硬、钱够多,妓女都能给你找来过夜!不过我看你么……”
他打量了祝缨一下,又看了一眼络腮胡子,说:“你家里许有几个钱?怕是不够的。不如这样,告诉我你犯的什么事儿,我帮你出去,你只要谢我些银钱就够了。”
祝缨抱着碗,警惕地看着他:“你自己都还在里面呢……你是干什么的?”
一旁潘宝也吃完了第一碗,往前一凑,说:“他?讼棍一个!骗我家里送他十贯钱,到现在也没帮我脱罪!”
老胡也吃完了一碗,都在木栅前等放饭,也给祝缨补了一点信息:“他也答应我呢!”
斯文男子道:“呸!你们两个!我没帮么?老胡你,打死的那两个人,见天在衙门口哭,一个是独子,爹娘不依不饶,弄不了你主子总要你赔命的。一个的老婆带着个孩子,没了男人怎么肯干休?叫你消停些,在牢里别惹眼,走王推官的门路,报你家中有老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得你伺候,你的命就保下了。你主子再一张帖子,事儿也结了,你偏不老实!”
他又骂潘宝:“你也是,教你是她勾引你,好给你做妾,为的是不再做老婆子的奴婢。她一个奴婢,不定被多少人睡过了,要赖上你。那老婆子只有孤身一人,也是想设局讹你的,你气愤不过争执的时候拳头擦破了她的脑袋。你呢?当着少尹的面,一双狗眼长在那丫头的身上,恨不得眼里伸出钩子把她衣裳扒了,你当少尹是瞎的?!!!你还打那个婆子,她气死了你知道吗?早早的在少尹面前装个好模样,你早放出去了,婆子再死也不干你的事儿,再好了,将自己折在里面,你倒怪我?我拢共收了你十贯!”
说完,仰天长叹:“我怎么遇到了你们这对活宝?!竟坏了我的招牌!”
又对祝缨道:“小郎君,你莫学他们,你瞧,我的主意多么的好,全是他们不懂事儿!你只要听我的,十贯钱,我包你徒两年改徒一年,徒一年就打二十板子,付到二十贯,当堂就得能你开释了!如何?”
不如何。
祝缨问道:“那刚才里面那个什么罪过?你也能开脱了?”
“他?”斯文男子酸溜溜地道,“他用不着我!他背后有高人。哼!你也犯不了他那些罪过!凡欺男霸女、强占民田、折磨奴婢、殴人伤残等等他都干了!有些自己动手,有些指使家奴,喏,老胡在他主人面前就是干这个的。要不是这次打死奴婢的事儿叫少尹知道了、拿到了罪证,都抓不来他。你等着,不用几天,他就能出去了,一张帖子的事儿。”
百亩地抢你九十五亩,留五亩叫你饿不死,罪过就不大,可你的后半辈子就完全变了。再比如,有个铺子,他给抢了,你要因此全家没了着落,只好卖身为奴,那也不怪他了,是你全家自甘堕落。
没一条是致人死命,却是条条冲着人命门去。
没高人指点,又或者自己就是个明白人,是万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来的。
这注买卖钱,斯文男子是赚不到了的。
斯文男子催促祝缨:“怎么样?你要没有一张帖子的本事,就二十贯钱。信我,我若没本事,少尹怎么会把我抓了进来?”
祝缨明了:他是因为包揽诉讼被抓的。诉棍,从来都是官府痛恨的一类人。官员越正直,越是讨厌这种人。
老胡吼道:“闭嘴!”
分饭的囚犯又回来了,老胡、恹恹的中年男子、潘宝又都得了半碗,斯文男子赶紧伸碗:“王五,来点,赶紧的!”
…………——
祝缨没有往前冲,她碗里的还没吃几口,稀汤几乎能照清她的脸。
奸官私奴婢者,杖九十,强者,加一等。
诸犯死罪非十恶,而祖父母、父母老疾应侍,家无期亲成丁者,上请。
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徒一年。
□□了奴婢,打板子而已。
报家中无人,而祖父母、父母老病需要有人照顾,就可能免死。
擅自杀一个奴婢也就徒一年,如果说奴婢有罪,也是打板子。如果提前在官府说明,这些刑罚都不会有。
以上三种,还可以赎买。
连这样的法,你们都不愿意守。
祝缨想,你们还要怎样?
周游顺口一提,她就被送进了行辕,一个不喜,就又将她送还。再一个不喜,她就进了大狱。
你们还要怎样?
祝缨抱着碗,挪一挪脚步,让潘宝凑近的大脸落了空。潘宝又逼近了一步,依旧没能靠近。潘宝笑吟吟地说:“哎哟,别小气嘛,来,看你没吃的,我这儿还有些,匀你一点儿!”
他将筷子尖儿放在嘴里嘬得滋滋响,一手托着碗递向祝缨,一手伺机而动。
祝缨的脚尖往前伸了一伸,潘宝往前一捞,祝缨又往后缩了一步,接着拧身就跑。
潘宝乐了,含着筷子,话里带着含糊的口水声:“还挺有意思嘿!”猛地拽开大步去追!
祝缨看了他的步幅,借着两人错身的功夫,用他的身形掩住了别人的视线,手往下面一抖。潘宝一脚踩在了一片菜帮子上,脚下猛地一打滑,手里的碗飞了出去,撞到了墙上,半碗菜汤豆子在墙上喷溅开来,又滑了下去。那碗是木碗,敲在墙上发出一声钝响,从墙上弹了开去,弹到了囚室另一面墙前的地上,又小弹了同下,不动了。
正在吃饭兼看好戏的几人目光往墙上一移,顺着木碗移了一回视线,再扒下一口饭继续看戏的时候,却见潘宝已经整个人趴在了地上。祝缨抱着碗,叼着筷子,一脸无辜地靠墙站着。
他们哄堂大笑,数老胡笑的声音最大。
三两下扒完了饭,老胡将碗往地上一撂,抱着胳膊过来踢了潘宝一脚:“起来,别装死!叫我看看,你的脸铲平了没有?”
潘宝的身体动了一下,两条胳膊似是要撑起身体,又瘫平成了个五体投地。老胡用脚尖将他踢翻了个个儿,脸色一变:“不好!”
几人都围了上来。
恹恹的中年男人将潘宝的脑袋托了起来,翻翻眼皮:“昏死过去了。”
祝缨有些惋惜,蹲到通铺上扒着已经半冷了的菜汤豆子。
斯文男子道:“老马,你是老江湖了,这样摔一下能摔昏过去?他壮得跟头驴似的!”
恹恹的老马道:“脑袋,跌得不好要命都是有的……”
收碗的回来了,祝缨把饭吃完,又把他们几个的碗筷也收了,连同潘宝那个翻在地上的碗。六个碗,一把筷子,都隔着木栅扔到了盆里。
打饭的犯人看了她脸上的伤,说:“哟,新来的?学着规矩了?哎,他们怎么了?”
能捞到打饭这个差使的,在囚犯里也算是上等户了,他喊这一声,老胡回了一句:“干你的活去!这蠢材自己跌昏过去了!”
老马拍拍潘宝的脸:“醒醒!”
老胡道:“你这样不行,看我的!”扯开了胳膊劈哩啪啦给了潘宝几个大耳光,光听声音都能知道比打祝缨那一下重得多。
潘宝一抬眼皮,两眼一翻,口中含糊一声,当着他们的面昏了过去。
老马心中一动:“不对!”
伸手掰开了潘宝的嘴,认真看了看,说:“坏了!快!来人!”
送饭的已经走了,吃饱了的犯人正在扯闲篇磨牙。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哪怕是犯人。他们这里这一声,引得许多闲人扒着栅栏围观。还有人说:“怎么了?怎么了?”
老马将人拖到了栅栏边儿,就着微弱的火把光看到了潘宝口中的筷子尾!
斯文男子咬着手指头,道:“坏了,要出人命了!”
老马伸出手指去捏住筷子尾一试,两根筷子已经自咽喉向上斜插进了脑子里,只留尾部一寸多还在口腔中。这还怎么弄?抽出来怕不要带出脑浆子?
祝缨心道:他活不成的。
…………
犯人们鼓噪起来,都在喊:“快来人呐!死人啦!yooooooo~”
“有人死啦!快来看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