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祝缨已经明白了郑熹的意思,她也很坦诚地看着郑熹的眼睛,说:“大人,一个人除了真的发疯,做事都得有个谱儿。有人做事为了得到什么,另一些人做事为什么不能是为了不失去些什么呢?
我有今天不容易,想拿更多的东西就得先把手里的这些捧得稳些才好。我原本是个跳大神的,遇到您之前是筹划着什么时候能攒够二十贯钱,开个茶铺能吃饱了晒太阳。我也不是故意装穷,是不想太贪了撑死自己,我现在这样已经够好了。只想过得舒服些,不想像王大人,为了一些书上的想法去拼命。”
郑熹生气地说:“你就这么点儿出息?”
“那倒不是!我想过的,以后可不能叫周游那样的货再给治着了。更高的职位我也想做,更好的日子我也想要的。以前我是觉得周围谁都没我聪明,到了京城才发现,这里傻子扎堆,能人也扎堆,您不缺我这一个干事的。您给我的已经很多了,我要没遇着您,现在倒是能有个茶铺了,可也没有今天。我不能遇着东西都往自己嘴里塞。”
“哼!”郑熹斜眼看她,“巧言令色。”
祝缨笑道:“这就巧言令色了?我一个打小靠嘴皮子吃饭的,想说好话不会这么讲的。”
郑熹问道:“那要怎么讲?”
“会让您听不出来的,”祝缨面上非常老实地说,“现在就说点叫您听起来不太相信的话吧,您那些亲戚,都是您的添头。您听,是不是跟要哄人似的?”
“胡说八道!”
祝缨耸耸肩:“我又不是吃着‘忠孝节义’四个字长大的。”
但是你确实对你的花姐很好,也为了你那个不成样子的父亲奔波啊!
郑熹道:“有功夫胡说八道,看来你还是太闲!大理寺的事情,不许丢松!”
“是。”
“把一件事情做好并不难,难的是事事周全。一天周全不难,难的是经年累月,日久见人心。根基不牢而长得太快,是要出事的。在大理寺,不要只看着手上的庶务,眼睛也往外面看一看,外面也不要只盯着京兆府!皇城这许多衙司,你与他们打交道,难道就只是打交道吗?”郑熹苦口婆心,“想事情的时候,要站在我这样的位置上想一想。”
祝缨忍不住笑了:“那也是个大理丞在胡猜大理寺卿想什么!就好比个穷人说,皇帝拿金斧头砍柴一样的。”
“嗯?”
祝缨道:“是。”
郑熹叹道:“你已经升得够快的啦!还是依旧以大理寺丞的职位权管一管大理寺的诸管事务,也好给我省些力,我也能腾出手去做些旁的事。”
“是。”
郑熹又仿佛是在沉思,略过了一小会儿,才说:“职位虽照旧,但是你要有个数儿。我给你的散官品阶攒着,攒到了从五品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你顶好是谋一任地方上的外任。你还年轻,有的是时候多历练历练,再看看有什么更合适你的位置。从现在开始,你要更加用心。”
他原本以为,祝缨不经进士科这仕途有点不妙。但是看了她近来,尤其是这一年来的表现,又觉得祝缨这样的能力,只要栽培得当或许可以不受这个出仕的前提的限制。祝缨比他要小上十几岁呢……
没有比这个更顺手也更知根底的人了,郑熹决意大力栽培她之前,必然是要确定她是否可靠的。今天的谈话让郑熹还是比较满意的,祝缨一向之“不可控”,与其说是“不忠”,不如说是郑熹一直以来对她的培养计划总是跟不上她的进步。现在这个,总不能再跟不上了吧?
郑熹想,祝缨其实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不过,稳。
那就这样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说:“要戒骄戒躁。”
“是。”
“收拾一处宅子去。”
祝缨道:“大人,我要想弄个自己的宅子去年就差不多能够的。只是都没有现在这么便利了。您还是再容我两年,两年我就整治出一处宅子来,这两年里绝不误事。”
“去吧。”
“是。”
…………——
祝缨从郑府出来,心情十分的奇妙。听郑熹那个意思,他是会出手帮自己过那个坎儿——五品。
五品是做官的一道分水岭,多少人磕死在这里。不过现在,她还得给郑熹把犁给拉了!她估计,大理寺这两年又得再来一波事情呢……
郑熹也是有趣,还要提前跟她这样讲,也不知道他跟老王谈休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祝缨也没打算跟郑熹散伙,只要郑熹还是这样,她也没打算下船。王云鹤是个好人、好官,祝缨却不打算跟他穿一条裤子。祝缨看得很明白,她给付小娘子出“互助”的主意,一旦败露了,郑熹不会把她怎么样,王云鹤非生吃了她不可!
这就是郑、王二人的区别,也是“气味不合”。
她慢悠悠地走着,到了家里杜大姐开门,祝缨忽然问道:“家里来过生人?”
杜大姐道:“一个武大娘子来了。”
祝缨挑眉,看花姐走了过来。花姐道:“说是武狱丞的母亲,用她自己的帖子来求见干娘的。”
祝缨道:“哦!”
张仙姑也出来了,说:“哎哟哟,吓我一跳!怎么跟咱们先前见的官娘子不太一样呢?”
祝缨进屋换衣服,她俩也跟着进来了,说着武母到了家里,送了四色礼物。张仙姑就说:“一身的贵人味儿。差点要认我做姑妈,我哪里敢再随便认亲呢?”花姐道:“是为她女儿来通关节的。”
武母也姓张,跟张仙姑聊了两句之后就要认个姑母。张仙姑以前跟班头叫“大兄弟”,现在却不敢认个比她品级还高的命妇做侄女了。
她说:“她今年四十了!跟我一般大了!看着比我还年轻,这怎么成?这怎么成?”
祝缨道:“认不认的,都随你的意。大姐,她的来历可不一般呐。”
“咦?”
“她四十?武相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今年也才三十七,你想想,武相能考试,就是已经出孝了。他死的时候才多年轻?已经是正六品了。只要不死,极有可能不到四十岁就到五品了!要么,是被这老婆累死的,要么,就是夫妇二人都很厉害,只是天不假年命里注定。她能到咱们家来,找着我娘做交际,至少不是个傻子。”
花姐说:“你是从六品,又是才升没多久的,到正六品的实职还要熬些日子。还是因为遇着了大案,你出仕又早,又有郑大人栽培。他要是二十来岁才开始做官,晋升不比你差呢。那武相……”
“嗯。父母厉害的,子女可能平庸。但是武相似乎不在此列,大理寺的女监,她应该能看得住一半儿。或许缺点经验,女监的事也不复杂,应该可以。”
花姐高兴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张仙姑道:“哎哟,听你们这么说,这京城厉害的人可真不少呀!”她是越来越觉得自己闺女无人能比,猛地听女儿说武相的父亲也很厉害,着实吃惊不小。
不过……哼!他闺女也没我闺女强!我闺女自己凭本事做的官儿,他闺女还得我闺女招进来,不然就不得做官儿!
祝缨与花姐看她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相视一笑,花姐低声道:“那礼物我看了,不好不坏,十分恰当,掐着叫人不好不收。”
祝缨道:“你斟酌就好。”
因为武母的拜访,祝缨将眼睛往女监那里又放了一放。
第二天她到了大理寺,处置公务时看到一份公文,上面写着要押解一名女囚过来。因为是一件比较棘手的案子,这女囚竟也是有来历的,死的是她的丈夫。她是继室,元配的子女告她谋害亲夫,她又喊冤,奇怪的是元配的长子居然说她是无辜的。
看起来像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她的丈夫是休致的朝廷官员,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糊涂着过了。当地的刺史判她有罪。
此人,连同她的侍女要被一同押到京中再审问。
祝缨看着这个案子就想翻白眼,人死了,虽然天冷,但经过一番审理,尸体也得开始腐败了,尸体恐怕是不能再运到大理寺来验的了。休致官员已然告老还乡了,则案发现场也在那里,那把人押到大理寺还有个屁用?
靠打吗?
然而案子还得接,她只得命人去通知女监:收拾好牢房,要开张了。
两个小吏拿着她写的条子,让女监准备出两种囚室。诰命单间,侍女通铺。
…………
女丞女卒们头一回收容囚犯,大家都很紧张。
武相与与崔佳成商议,等到囚犯住进来,二人就排个班轮流带队值夜。武相道:“我家中没有子女,我先值夜吧。”崔佳成道:“他们也都大了,你家中还有母亲,别叫她惦记,我先值吧。”
二人互相谦让,冷不丁吴氏脸上带点笑的说:“二位大人不必争执的,小人问过了,大理寺的监里,只要不是重犯,并不需要二位大人值夜。小人们排个番就可以了。这样的案子,在大理寺不算重案。”
武、崔二人道:“是这样么?”
她们都没有经验,是有些半信半疑的。崔佳成道:“虽如此,我们毕竟第一次办这样的案子,再小,也是大事。宁愿上心些,累一点,这件事不能出纰漏呢。”
武相也说:“正是。借着这件不大的案子,先试一试,免得以后有大案子的时候手忙脚乱。”
吴氏有点小尴尬,崔佳成道:“小吴用心了。这里的事情你更熟些,以后有什么事儿还要多问问你哩。只因咱们都是妇人,比他们更艰难些,必得更谨慎,你可一定要多打听些消息啊!”
吴氏受到了一点安抚,道:“小人明白的。”
排了班,又安排人洒扫。也没个杂役,就是女卒们自己动手。武、崔二人有心将事做好,又下令把囚犯的被褥从库里搬出来晒了。忙了个底朝天,直到落衙才算忙完了。
这一天,囚犯还没住进来,她们依旧是各自回家。回家后都跟家人说了:“要来囚犯,要值夜了。”
家人也有担心的,也有问安全的,也有问要不要多带条被子的。车小娘子这等没家人的,就跟谁也不用交代。付小娘子则把儿子托付给相熟的尼姑,约定到时候帮她看看孩子,她给尼姑带点糖回来吃。
唯有周娓的父亲说:“是李老大人的继室夫人吗?”
周娓本来没有看着他,话是对母亲说的。闻言转身:“你怎么知道的?”
周母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周父道:“她什么时候住进来,你叫丫头到那边宅子告诉我一声。有事要你做。”
周娓一声冷笑:“我就知道,有好事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想到来这里的!”
周母心中也不痛快,还要说女儿:“不许跟你爹瞪眼。”
周父道:“是你求着说‘考上女卒,万一用得着也可为府里、为家里打听些消息,愿做颗闲棋冷子’,我才为你找的保人!现在是要过河拆桥吗?不孝的东西!”
“孝的东西在您那外宅呢?”周娓冷冷地说。
“那你兄弟!”周父大怒,“果然是骗我!别以为你进了大理寺,我就管不得你了!正经的官员忤逆不孝也要罢官!何况你个奴才丫头!”
周娓道:“什么兄弟?不用总提醒我你是奴才!自己还是奴才呢,倒姘上外宅养上崽子了!”
“那是二房!你跟她说!”
周母气苦,她也是个精明的妇人,然而不幸的是没有养住儿子。丈夫要儿子,她倒想抱养个侄子,架不住丈夫想要“亲生”的。丈夫要她教训女儿,她只好低声对女儿说:“别在这个上头说这个话!快答应下来,咱们回头细商量!”
周父不耐烦了,说:“你跟她说,说得通时老实做事。不为府里办事,要她做甚?趁早回来说个人家,免得在家里兴风作浪!”
说完,拂袖而去。
周母在他背后啐了一口,却仍然劝女儿:“光棍不吃眼前亏!你就应下来。不为这个杀千刀的,咱们也不能不听府里的话呀。如今说是放良,仍是要靠着府里才能过得好些哩。那个、那个贱人不算什么,你也确实得要个娘家兄弟……”
“呸!”
周母骂一回丈夫,骂一回贱人,一边说孽种“不得好死”,一头又劝女儿听话,劝不动时又骂女儿:“翅膀硬了,再硬也不是个儿子,不顶用。你要是个儿子,你爹也不会养小贱人,你现在还摆脸子给我看了?”
周娓气得饭也没吃好,觉也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儿到了大理寺来应卯。
武、崔二人又检查一回囚室,看来是打算在囚犯抵达之前每天都监督打扫一次了。女卒们被支使得团团转,车小娘子倒不在乎,她在这里过得很好,她家房子已经修好了,也租出去了几间,铜钱落袋,心情美得很。
大理寺里,男吏们现在冷着她们,车小娘子也是不在乎的,吃得也好、睡得也好。心中更是十分感念祝缨,武、崔二人要求严格,她想着是为大理寺争脸,干得分外卖力。看着周娓在一旁打盹儿,忍不住说:“别睡啦!咱们能有这份差可不容易哩!没有祝大人咱们也得不到这样的差事,可别辜负了祝大人!祝大人说,咱们头回监看女囚,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不能叫人挑出错儿来……”
周娓冷冷地道:“我凭本事考进来了!干别人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就这么巴结一个男人?拿他的话当圣旨了吗?”
女监顿时安静得像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