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乐道:“不知是什么差使?”
祝缨道:“看家。林翁的女婿有点不对,我进山的时日里他如果登门造访,你们多留意。”
她有什么好叫黄十二郎图谋的?不过是县令的身份,一些相关的利益。要说黄十二郎是“景仰”才搬过来的,狗都不信。要么是想让她帮着谋利,要么是想让她帮着挡灾。这些她都不怕,但是担心黄十二郎会“做坏规矩”。
厚礼、谦辞,过于谦卑了,如果成为惯例,恐怕会开个坏头。
项家兄妹是商人,也知道黄十二郎,是个狠角色。忍了忍,仍是应了祝缨的安排。
祝缨此行便是携顾同、侯五等人一同前往,所带的县衙差役也不多,选的都是年轻精干之人。她与苏鸣鸾一起赶路,苏鸣鸾着急,不断催马前进,走得颇快。
顾同第一次进山,既好奇又紧张,不时握住刀柄,好像路边树丛随时会跳出个刺客似的。
到了中午,苏鸣鸾才对祝缨道:“阿叔,前面有个小寨子,咱们去歇息一下。”
祝缨听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将近一倍,知道她心焦,更知道此刻时间宝贵,便说:“从大路过去还要再多赶十里路,一来一回二十里,是歇息还是受累啊?就在路边吃两口得了。”
苏鸣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
“懂。走吧。”
一行人走了一天半,路上也不进小寨停留,深夜打着火把赶到了寨子。
顾同一路虽不叫苦,看到寨子的时候也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可算到啦!”
苏鸣鸾去叫门,寨门打开,树兄亲自迎接。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寨子里,祝缨丝毫不敢放松,她佩着长刀,警惕地观察四周。寨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虫鸣和偶尔两声狗叫,再没别的声音了。好在他们安全地抵达了阿苏家的大宅子,穿过了宽阔的广场,到了阿苏洞主的居住。
阿苏洞主半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和寨里的巫师坐在床边。苏鸣鸾扑上前叫了一声:“阿爸!”
阿苏洞主问道:“你阿叔来了吗?”
“嗯。”
祝缨上前一步:“我在这儿了。”她听阿苏洞主的声音颇为虚弱,走近了一看,人的精神果然不足,不好说马上要死,但也看得出来活得比较困难。
阿苏洞主听到了她的声音,道:“请、请过来。”
巫师与阿苏夫人让开了位置,祝缨也到了他的床边,阿苏洞主对其余人说:“你们都避一下,我们有话说。”
他们都一脸的担心,连苏鸣鸾也不肯马上离开。阿苏洞主恶狠狠地说:“出去。”
他们不得不离开。
祝缨道:“他们是担心你。”
阿苏洞主道:“我知道。阿弟,我快不成啦。”
祝缨道:“你两年前就说身体不好了的。”
“呵呵,那不一样,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心肠又好,我才放心听你的许多话。我知道你也是为我们好,可我不能不小心,我这家里啊,你都看到了。得给小妹!可是难。我死了,叫小妹听你的,把你说的那些事慢慢办了吧。不给你们那朝廷办些事,他们也不能就这么痛快答应小妹的。讲价嘛,选好时候,不丢人。”
他说得很慢,有时候说完一句要停顿一下,又夹杂着咳嗽。
祝缨道:“我知道。”
阿苏洞主道:“你办事从来都是让人放心的。所以我仍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你说。”
“小妹我不担心,她会苦会累,但我不担心。我担心我的儿子们,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了。”
“啊?”
阿苏洞主道:“你可得答应我,我死之后,帮帮我的儿子。”
祝缨差点以为他要反悔,将家传给儿子。
阿苏洞主重重地添了一句:“帮他们活下去。”
祝缨吸了口气,点点头:“不错,我知道了。纵使兄妹和睦,难保没有人从中生事。”
阿苏洞主道:“你帮我,把他们叫进来。”
祝缨出去开了门,道:“阿嫂,大哥叫你们进去。”
苏鸣鸾等人进去之后不久,巫师匆匆出去,将阿苏洞主的儿子们和另一个女儿都叫到了床前。人人面色凝重以为要办丧事了,都来听遗言。
阿苏洞主道:“阿弟,你过来。我要走了,就将这家托付给你。”
“我……”
“我走后,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你们义父。”
“啊?”
阿苏洞主对巫师道:“我要请你作证,要我的儿女拜阿弟为义父。”
巫师道:“是。”
祝缨再次被人认了义父,这回还是人家爹临终前给托付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就坐在阿苏洞主的床洞儿上被阿苏洞主的儿女们认认真真拜了几拜,又喝血酒。酒入喉中,她说:“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阿苏洞主咧咧嘴:“那我就放心啦。”
他办完这件事竟然还没闭眼,安排了祝缨去休息。第二天,祝缨起床也没见他死,他竟又一天接一天地活着,人人都知道他快死了,可他就是不走。祝缨无法在山寨上久留,又住几天,眼见阿苏洞主还是老样子,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第五天上,阿苏洞主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祝缨以为是因光返照,便不提离开的事。
第六天他还是好好的,祝缨便提出了告辞。
阿苏洞主扶杖将她送到了广场上,道:“叫你白跑这一趟呀。”
祝缨道:“咱们多久没见了?能见一面也是值得的。”
阿苏洞主道:“小妹就先留下来吧。”
祝缨道:“好。”
…………
祝缨进山一趟,没送走阿苏洞主又多了几个“儿女”。
回到县城,远远就见项乐从县衙里跑出来,看到她便说:“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跳下马,道:“进去说。怎么了?”
项乐道:“黄十二郎搬过来了,前天,还带着家眷到后衙拜见咱们家老封翁和大娘子她们哩。带了好多礼物,大娘子都没收,说是您吩咐了,不晌不夜的,不合收礼。”
祝缨问道:“他们有什么动静?”
“就是搬家。不过有一件事儿,”项乐压低了声音说,“他将衙门上下都洒了帖子,请大家吃暖宅酒。小人看他与关丞还嘀咕呢,他给关丞他们也都送了礼。”
祝缨回头往后一看,顾同从一颗蔫菜变成了一颗鲜菜,跳起来道:“我去打听。”
祝缨道:“不用。项乐,把关丞叫来。”
顾同道:“您不先休整一下么?”
祝缨道:“哪里就累着了?”
顾同十分羡慕地看着老师,祝缨的精力他自认是比不了的,他快累成死狗了,祝缨还能接着干事。
关丞就在县衙,正在往外跑出来迎接祝缨,他与项乐撞了个正着,赶紧到了签押房见祝缨。进门先说:“大人辛苦,这汗出得……”
祝缨笑道:“你也辛苦,黄十二郎有事托你吧?”
关丞马上解释:“就是修水渠的事儿!您听我解释!他的田在两县交界之处,有点儿两不管、有点儿偏,咱们修水渠本就要修到他们那儿了,他想能将他那儿的先安排,也好多用一点水。”
“又不是要拷问你,你急什么?水渠啊……”
祝缨到了之后就开始修路、兴修水利,因要顾及民力,都是轮着、依次来。总是离县城越近、建设工程搞得越好。往偏远的地方,首先是交通方便与县城联系,其他的都排在后面慢慢来。祝缨正在做的一项工程,是将一些水渠逐渐由土堤变成石堤,先干渠,再是支渠,省得每年都得挖。这样一来,清淤也更容易些。
祝缨问道:“你要怎么安排呀?”
关丞道:“今年就排那儿,一共九个村子,也都有人……”
“等等!你说几个?拿图籍来!”
祝缨不敢说能把全县的人都认全了,有几个村子还是记得住的。两人扒拉了一回田簿、户籍,确认了——这里还有一处隐蔽的村子。
祝缨摸了摸下巴,道:“可真行啊!”
一个村子,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保持着人人有地种的世外桃源的状态的可能性有多大?
“走!瞧瞧去。”
关丞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敢答应一声:“是。”
祝缨没有马上行动,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关丞。关丞汗如雨下,举袖不停地擦脸上的汗:“大人,下官一定守口如瓶。不不不,下官去去去……”
祝缨道:“你与我同去,水利工程,不得先去勘查吗?”
“是。”
“啧!”她不知道黄十二郎最终的明确目标是什么,但是看得出来贼不走空,这人到了哪里都要占点便宜的。赵苏说他贪暴,暴还未见,贪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