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传言?有没有实据的?”
侯五道:“娇娇当然不认啦!不过咱们问了府里旁的人,还真有点儿影儿。那个娇娇,也说不大清楚来历,有人说她是卖唱逃难的,也有人说她是个婊-子养下来不要的。反正,大家知道的时候,她就在这儿了。一个孤女,穿得破破烂烂的,没几天就能穿戴整齐了,再过几天,又不赁房子,买了个屋子,后来又进了府衙。
更离奇的来了!荆家五娘子带了人要打上那个娇娇的家,娇娇躲到府衙里来了,她又闹到咱们府衙里。哎哟,这个乱哟!”
“司法他们没有管?”
侯五道:“五娘子要讨人,有个司法佐派人告知了荆五郎,他过来将他娘子领了回去。然而荆家也说了,以后娇娇跟他们家没关系,可也不想看着这个人在府城里了。他们将娇娇家也捣毁了!往门口挂了两双大破鞋。”
“那二人究竟有没有私情呢?”
“荆五郎常往她那屋里去,”侯五说,“我悄悄去她那屋里看过了,里头还有男人的东西。”
祝缨道:“哦。”
不过这也不值得让侯五跑这一趟,以祝缨对侯五的了解,自己让侯五看家,如果不是大事儿,顾同也支使不了他。
侯五道:“娇娇倒说要与荆家五娘子当面闹一场,司法他们看着着实不像话,喝令她不许撒野。她回不了家,先住在值房里头。衙里人也不敢做主,说是等您回来再做决断。那边儿荆家老封翁的帖子也递了过来了,就怕他也往河东县那儿递给您。顾小郎君与我们一合计,就让我来找您通报一声儿。”
“热闹啊……”祝缨说。
侯五道:“大人,那现在?”
“回河东县!你在后面走慢一点,别超过我了。”
“是。”
祝缨带着三人一口气奔回了河东县,留项安在外面看车,其余三人又溜回了观音庙。
观音庙内,丁贵正急得团团转。见到她回来,丁贵双腿一软,半跪着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人我快撑死了!”
这些日子,他把饭菜端进房里,代祝缨吃了,回来还要再吃自己那一份儿。又得遮掩着别让人发现祝缨不在——这个好办,只要说祝缨交待了不许打扰,一般人也不敢过来看。
祝缨道:“知道了,去请王县令来。”
“是!那您……”
“我自己会换衣服。”
“是。”
祝缨换好衣服,丁贵也把王县令请到了。
王县令这些日子比丁贵还要焦灼,到了观音庙后面的客房一看,祝缨正在打坐。
他等了一小会儿,祝缨才睁开眼睛来,道:“老王?”
“大人!这些日子……”
祝缨道:“方才打坐忽然睡着了,梦中有一童子,道是观音座下龙女,告诉我说府里有事,催我速回。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王县令瞪大了眼睛:“啊?没、没听说啊……”
祝缨道:“既然如此,咱们再巡视一番我再回去……”
话音未落,项乐过来说:“大人!府衙有信!”
祝缨与王县令对望一眼,祝缨道:“叫进来。”
侯五匆忙进来,将一封书信双手奉上:“大人,府里有事,请大人回去。”
祝缨故意说:“能有什么事?”将书信拆了一看,“看来是得回去啦。他们居然将个强盗误放走了!老王,你这里不会将强盗当作无辜给放了吧?”
王县令吓了一跳:“那怎么会?”
祝缨道:“唉,我又不会吃了他们,就这么急着清旧案,结果忙中出错。说不得,我且将冤狱平一平,再谈其他吧。好在离秋收和种麦还有些时日。这些日子打扰啦。”
“岂敢岂敢。”
“方丈呢?我要当面致谢。”
祝缨从两县赚了不少钱,其中勤劳致富的只有两贯,从劣绅家靠算命倒坑了几十贯,她也就很大方地给了方丈二十贯。一总算下来还有盈余。
她开玩笑似地对王县令道:“我在这里住这些时日又花县里的钱了吧?你列个单子,过一阵儿去府里报账。”
王县令这下真“不敢”了!
祝缨不再与他玩笑,下令启程返回南平县。
…………——
回南平县的路上,趁住在驿站的功夫,祝缨将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公文都看了。其中也有侯五之前讲的几件事,另有几件寻常事,再有是些邸报。祝缨翻了一下,暂时没有什么新消息,一切如常。
第二天傍晚,她便抵达了府城。
王司功、郭县令等人都出来迎着,顾同也在一旁候着她。祝缨留意到李司法往上迈了一步,李司法之前的存在感极低,现在如此按耐不住想必是与案情有关。不但有漏放了盗匪之事,还有破了盗窃案子竟将火烧到了府衙的身上。李司法恨不得现在就去庙里烧炷香!
王司功也颇不自在,本来荆家闹事儿,正可借此试一试新知府的成色,偏不幸这事儿与他也有干系。娇娇是女典狱,府衙里招女典狱的时候是他在主持,最后报给现在已经去仪阳府的丘知府、原来的丘司马批准。
所以,娇娇有事儿,也有他的事儿。他得跟知府一道,先把这场桃色闹剧给消弥了。
郭县令也不敢多看笑话,府衙在他的南平县,有贼,就是说他的治安也不好。
几个人脸上都挂着情绪,将祝缨团团圆住,连顾同也被挤到了一边。
王司功道:“府里不能没有大人呀!大人就是定海神针,有大人坐镇,百邪辟易。大人一离开,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祝缨道:“有什么大案子,竟能慌成这样了?”
“就是……”
祝缨道:“来,坐下慢慢讲。”
一行人到了签押房,祝缨坐下,小黄等人端茶递水,项安拧了毛巾来给她擦脸。祝缨一面擦脸一面说:“人非圣贤,难免会有疏漏,能补回来就行。李司法,放走的那个叫洪春是么?加派人手拿回来,细细审一审。”
“是。”
王司功轻声说:“那盗窃的案子?”
“人、赃都拿到了,不是么?”祝缨说,“赃物瞧瞧,折成什么价儿,按值判罚多简单?东西再归还失主,只要失主拿得出证据来。”
王司功道:“就怕……荆家……这个……还有本府里的衙役牵扯其中。”
祝缨问道:“哦?人呢?”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心里将荆家五娘子祖宗八百代都骂了,“无知妇人”、“不晓人事”、“败家媳妇”、“家教败坏”等等等等。恨不得现在能代荆五郎休妻。这么个只会坏事儿的老婆,要来何用?
骂了一阵解恨,还要回话:“现在值房看押着,不能叫她回去。荆家妇人无知,她也无行,两人闹起来不打紧,叫百姓看了笑话,有损朝廷威严。”
祝缨道:“事情可有实据?”
王司功道:“妇道人家,听风是雨,哪里来的实据呢?不过据下官看,这瓜田李下,不如将她也开了,倒也清净。”
李司法忙说:“还有贼赃的事儿也得问明了……”
祝缨道:“当初是怎么弄进来的?”
王司功的脸就有点苦:“当初也是招不着合适的人看她识字才收了来的。想着女监也不用有什么别的本事。”
“她一向可有违法之事?”
“那、那倒不曾听说。”
“带过来。”
王司功等人见她没有叫升堂断案,而是在签押房里叫来问话。心里都有了结论:知府大人懂行,这事儿是要按在府里,一床被掩了。这是极好的。
娇娇很快被衙役们带了进来。
祝缨见过娇娇,她是那些女典狱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其实,当时有这么个长得不错的年轻女子混在女典狱里她想不注意都难。当时看这个姑娘是有点骄横又有点不大端庄的意思,不太合群。不过当时有小江主仆这对生人,跟大家更不合群,她还不太显。
现在单拎出来,确实比一般人长得出挑一些。
李司法喝道:“贱人!你干的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祝缨摆了摆手:“好好说话。怎么回事儿?”
娇娇跪在地上,仰脸看着祝缨,样子竟有些妩媚,道:“大人容禀,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就往妾的头上扣屎盆子。妾冤枉!”
祝缨看看她,就这一身打扮,光养这一头好发,哪月头油不得花个几十钱?出了事儿也没耽误她涂脂抹粉。以此类推,她的那点子俸禄不大够她这样生活的。祝缨问道:“你家在何处?父母长辈做何营生?”
娇娇怔了一下,道:“妾父母双亡。”
“这样啊。阿同,将左手边架子上第三格的本子取来。”
顾同取了个本子,祝缨道:“翻开了,给她纸笔,让她写。”
上面是一点题目,祝缨随便写的考衙役的。娇娇额头沁出点汗来,开始写,祝缨留意看着她,只见她写一点,紧张地瞟向门外。祝缨眼尖,见外面躲着个人,命唤了进来。
侯五出去“请”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司法佐、一个是司功佐。王司功与李司法低声询问各自的下属:“何事?”
司法佐道:“那个逃犯,还没抓着。”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拿?”
那边司功佐低声问道:“新招衙役……”
“没见正忙着呢吗?有多少事儿不能讲,非得在这儿说?”
里面,娇娇写完了一张纸,小柳拿去给祝缨看,祝缨扫了一眼,道:“卷面尚可,取中也不意外。”
王司功舒了一口气,心道:这下可算过了。
祝缨道:“先把她带到值房再住几天,那边案子结了再问她。”
衙役们忙将娇娇押了下去,王司功等人都看着她,祝缨道:“明天吧,将荆五两口子传过来。散了吧。”
众人唯唯。
祝缨起身,道:“差点儿忘了说了,跟我去河东的人,每人给三天假。不用跟着我。”出门一拐,转到了大牢里,命人降抓到的那个惯偷提上来,先审一审。
这贼也没想到会偷出这么个案子来,人已经被打了好几轮了。见了祝缨就喊:“冤枉!”
祝缨道:“你没偷东西?”
“偷、偷是偷的,没敢进荆大户家呀!人家带官字儿的,不敢偷!”
祝缨将他打量一番,问到:“你是怎么偷的?”
“就,就从她家后墙翻进去的,她家白天没人。”
“她屋子里都有什么,家具什么样的,柜子什么样的,锁,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陈设?”
“有的!”惯偷急忙说。述说娇娇房内陈设、箱笼,绣牡丹的绸面被子,桌上银蚌壳的胭脂盒……
祝缨又细问了几个问题,命将他继续收押,然后在王司功等人焦虑的目光中又去了娇娇家。
娇娇家门上没有鞋子,但是一股臭味儿,居然被泼了粪。怯怯地跟过来的李司法赶紧上前一步说:“大人,这里腌臜……”
“开门。”
衙役们屏息将门打开,祝缨不让人跟,一个人走了进去。里面已经被闹过一场,痕迹很杂乱。她先去屋后,果然发现了惯偷的脚印。然后进屋,见里面陈设与描述相符。在往各处一转,只见绣牡丹的被子也是一股恶臭,灶间锅里也是一样的待遇。
“行了,把门锁上,都甭搁这儿站着了。”祝缨说。
这才转回后衙,又被张仙姑等人接着了,张仙姑道:“一身汗味儿!快洗洗换了衣裳再来。”
出门在外二十几天,尤其是两县奔波的时候,确实不大讲究。祝缨一笑,洗完了,张仙姑给她擦头发。张仙姑嗔她怎么这么不留神,祝缨也不说自己干了什么,只说:“出门在外,哪有在家里方便的?”
“知道还往外头跑?”
话虽如此,张仙姑还是很高兴,张罗着给她弄晚饭,又不许她今天太累:“有什么事儿都等明天再说。他们不是都把信儿追着你去河东了么?”
祝缨道:“那是没别的事儿了。”
她好好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荆家老封翁便带着儿子、儿媳过来了。以他们家的意思,是不想让女眷到府里来应诉的。无奈现在府衙被荆五娘子折了面子,也就不想给她这个面子了。
荆老封翁只得亲自送这二人过来。
祝缨一身便服在签押房见的他们。
她对荆老封翁仍是一如既往地客气:“案子上的事儿与你何干?他们将话讲清了便是。府上失窃,赃物已然追回,案子结了就可发还。五郎年轻,以后做事可要再妥贴些才好。不过小娘子做事还是欠妥呀。无凭无据不问青红皂白就闹到上府衙污蔑府衙差役,有损朝廷尊严,我是罚你好呢?还是不罚呢?”
荆五娘子道:“我有证据!”
“哦?”
荆五娘子指着丈夫说:“我从他匣子里起出过一绺女人头发呢!还裹着纸!写着不要脸的字!那个贱人,是那个贱人损害朝廷尊严!大人,不能再留这样的贱人在府衙里啊!那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