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旭东:“统领,惊蛰的身上,肯定有很大嫌疑。”
这两个副手,难得态度统一,都认定应该立刻拿下惊蛰。
韦海东捋了捋胡子,幽幽地说道:“掰开他的嘴巴看看。”
齐文翰意识到什么,立刻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后,皱着眉:“他的舌根下,含着一颗药丸。”
已经被化开,若是再晚上些许时分,他就会被毒死。
如此一来,这一刀,却显得多余。
“看来,比起穿肠破肚,七窍流血而死,他更想要体面一点的死法。”韦海东摇了摇头,淡声说道,“就算刚才惊蛰不出面,这人也会死。”
这无疑是否定了刚才齐文翰与吕旭东的话。
齐文翰学着韦海东的样子摸了摸下巴,突然语出惊人:“统领大人,您莫不是想包庇那二等太监吧?”
吕旭东瞪了他一眼,与他走开了点。
这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想到将来他大概率要在齐文翰的手底下做事,吕旭东就觉得自己未来无望。
韦海东淡定地说道:“我为何要包庇一个小小的太监?”
“可您之前,却是为了这人,和慎刑司的人对上了。”齐文翰继续摸着下巴,“现在更是为他辩解,这可不是您的风格。”
韦海东:“惊蛰这人,不能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两人,眼神冷了下来,他根本不需要解释。
“懂了吗?”
齐文翰和吕旭东脸色微变,齐齐说道:“卑职领命。”
既是命令,就没有违抗的可能。
等韦海东离开后,齐文翰和吕旭东对视一眼,轻声细语地说道:“哎呀,好久没看到统领那样。”
“是你太乱来。”吕旭东不满地说道,“你试探个什么鬼?”
齐文翰:“我不是觉得,统领的态度有些奇怪嘛。”
“那现在呢?”吕旭东没好气地说道,“看出点什么来?”
齐文翰拍手:“统领很看重惊蛰,怕是因为容九。”
吕旭东翻了个白眼,只觉得他说的是废话。
眼瞅着齐文翰左顾右看,偷偷靠近他。
“你说……那容九,会不会是哪个王爷的私生子?”
皇帝那是不可能,可长得相似,那总有原因吧?
吕旭东沉默了片刻,恶狠狠地拍下齐文翰的脑袋,字正腔圆地说道:“滚。”
那个男人远没有皇帝的气势,自然不可能会是他。可要是去招惹他,肯定也是麻烦。
谁能知道容九会不会是暗地里的一把刀呢?
吕旭东低头看着无忧的尸体,露出狐疑的神色,像是无忧这样的人,不太想是明面上的,更像是生活在暗处……的影子。
…
惊蛰认得这条路。
是去容九住处的路。
虽然最开始是容九带他出来的,可到了最后却反倒变成了惊蛰拖着他在走。
哪怕容九时常不在这里住,可是这里仍然打扫得干干净净。
惊蛰将男人推进屋里去,反手把门给关上,他的动作有些粗鲁,如果落在其他人身上,怕是要推得一个踉跄。
容九的步伐沉稳,跨前一步在那站定,然后回头看着惊蛰。
惊蛰背靠着屋门,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
他不说话,也没抬头。
隐约间,只能感觉到,容九似乎在走动。
而后,另一双鞋出现在他的眼前。
容九拖着惊蛰到架子边上,天气冷得要命,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从哪里翻出来的热水,入手的感觉居然合适。
他在给惊蛰洗手。
浓郁的血气并不好闻,有点凝固的血痂被洗了下来,两只手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的。
不过,惊蛰的衣裳,也被血染红。
容九脱了他外面的衣裳,发现里面的也被染红后,微微停下动作。
惊蛰迟疑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狼藉。
他眨了眨眼,本也在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里,声音也就沙哑,“……没事。”
他道。
“我自己来。”
……应该将其称之为惶恐,还是不安?
惊蛰很难描述清楚心头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他的心跳声比寻常还要快,哪怕他的呼吸很绵长,却仍然掩饰不了那种怪异的急促。
容九很快松开他,往外走。
惊蛰沉默了会,打算自己换衣服。就见容九走了回来,很快,石黎和其他一个侍卫进来,同时,也送来了大量的热水。
容九:“去洗澡。”
他昂首。
“我给你洗。”
哪怕惊蛰精神有点恍惚,还是立刻摇头,“我自己就……”
话还没说说完,就被容九抬了起来,抱着送进了热水里。
惊蛰这下不好躲,只能僵硬地坐着。
他的衣服并没有脱干净,按理来说,看着也还算得体。就是非常微妙,这种古怪的氛围,让惊蛰有点坐立不安。
他在紧张。
容九看着他。
哪怕在如此安全的地方,他所流露出来的紧张,仍带着虚弱的紧绷。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惊蛰的身上看到这种异样的情绪。
男人慢吞吞地给惊蛰搓背。
惊蛰觉得有点痒,又有点想笑,过了好一会,稀里哗啦的水声里,他抱住自己的膝盖。
“容九,他说,他是先帝的人。”
“嗯。”
“北房到底有什么好的?我原本以为,这可能是宫里最偏僻的地方,结果一个个,倒是热闹得很……”
“嗯。”
“最近,我身边死了好几个认识的人……”
“嗯。”
“如果不是我知道,你要是动手,肯定会先杀了明雨,肯定就怀疑你……”
“嗯。”
不管惊蛰说什么,容九只是淡淡应是。
然后将惊蛰后背搓得差不多,又给他洗头。
惊蛰被揉得哎呀呀惨叫,实在是男人的动作太不熟练,真的揪掉惊蛰不少头发。
就算惊蛰情绪再低落,此刻也不免维护自己的头发。
“我自己来。”
“怕你淹死。”
惊蛰瞪圆了眼,耻辱,奇耻大辱,他怎么可能会在浴桶里淹死?
“那你站起来。”容九慢条斯理地说道,“让我看看你多高。”
惊蛰看了眼容九,又猛地低头。
然后缓缓蹙眉。
他发现一个问题,就算现在他穿着衣服,在这水下隐隐绰绰,什么都看不清楚。
可只要惊蛰起来,那……到底……还是会发现他的秘密。
惊蛰抓着自己的胳膊,无忧刚才黏糊的血,好像还黏在他的手心,那种酸涩的空荡感,让他的呼吸有点急促。
他想着无忧,想着明雨,又想想他迄今为止在北房的日子,有那么一瞬,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在滋生。
他感觉到那种怪异的倾诉欲,就在喉咙间。
“你想说什么?”
容九挑眉,眉头微皱,低头看他。
惊蛰:“你方才……下午不是很生气?怎么现在又能如此淡定?”
他在转移话题。
一个已经早就过去的话题。
在经过审问后,惊蛰和容九的争吵,好像在遥远之前了。
容九清楚地知道,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最近,我的情绪会有些变化过大。”
惊蛰:“……那是有些吗?”
这已经是喜怒不定,变化莫测了。
容九沉思:“没有杀人,那就是有些。”
这可真是一团糟。
尽管现在容九看起来很冷静,可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仍带着浓郁黑暗的危险,令人的身体为之战栗。
惊蛰在这个时候有些恨自己的敏锐。
他在紧张。
他越紧张的时候,反倒越发敏锐。
或许是无忧的刺激,也许是那尽管不存在,却隐隐刺痛的背叛感,或许是出于某种不安的预感。
惊蛰和无忧不过朋友,可当知道无忧这么多年的隐瞒,哪怕他肯定有自己的缘由,惊蛰都难免心中刺痛。
更别说,最后他居然死在自己怀里。
……呵,秘密。
秘密……隐瞒……在朋友间,都会成为日后的隐患,那更何况,是关系更为亲密的人。
惊蛰在思考一个……可能……如果在这之前,不会被提起来的事情。
如果他将来要和容九走得更长久,那他早晚……或许还是会知道这件事。
如果是在从前,惊蛰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冲动,可是今日无忧的死,却敲响了惊蛰的警钟。
伴随着容九跟他的“朋友”关系越发被人知道……只要他俩在一起,容九多知道这秘密,或者,不知道这一件,最后暴露时,难道身上的罪责,就会少许多吗?
并不会有。
到最后该来的还是会来。
惊蛰在,为他接下来想要说出口的话,而紧张着。
他其实不应该这么紧张,就如同他自己所想,他相信容九,至少这个男人为他所做的事情,已经足够他给予这样的信任。
倘若他不能够信任他,那在这个世上他还能够再信任谁呢?
“我……”
惊蛰刚要说话,一只冰凉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脸,将他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男人已经给他把头发擦了半干。
“该起来了。”
惊蛰:“……”
他憋气。
“你出去,我自己换。”
容九定定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出去。
屋内的炭盆摆上后,温度已经开始暖起来。惊蛰隔着一道屏风在换衣服,听到容九还在说话。
“你在紧张。”容九的声音,轻柔得宛如呢喃,“是怎样的事情会让你紧张到这个地步?”
惊蛰抓着自己半干的头发,有些出神地想起男人说话时的模样。
容九的嘴唇很红。
是一种有些古怪的红艳。
很美。
却如同毒辣的食人花,轻易就能将人吞噬下去。
惊蛰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
这是一件很合适的衣裳。
容九注视着惊蛰的眼神很温和,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力度。哪怕他的情绪看着冷静,却仍然拥有无声燃烧的温度。
惊蛰:“……我,为什么,你说你最近的情绪变化有些大?与你身上的毒有关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容九的话。
惊蛰原本想要说的话,被容九挡回去之后,一时间勇气就没那么容易鼓足了。
哪怕是他,也仍然会受一鼓作气,再而衰的影响。
这不能怪他转移话题。
容九慢吞吞地说道:“大概是。”
惊蛰闻言,悄悄踩住容九的靴子。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大概是?
这么敷衍。
男人低头看他,惊蛰抬头看他。
“你每次,就会这么几招?”
惊蛰诚恳:“只会这么几招。”
打又打不过,可有时候心中又特别来气,真的很想打人,那又能怎么样呢?
那就只能踹几脚。
力气不大,更像泄愤。
反正男人踢起来跟木头桩子没什么差别,有时候还反倒弄得惊蛰脚痛。
“好好说话。”惊蛰暂时按下心头的焦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近要换药,等这些药吃完之后就会稳定下来。”容九冰凉地说着,没带有半点感情,好像提起来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只要能挨过去,到底是能活着的。”
惊蛰蹙眉:“你……”
接下的话还没有问出口,就被容九的手掌捂住。他缓慢而冷静地用手指按压着惊蛰的脸,那带着一种非常克制的专注。
“不要再问。”容九的声音轻下来,“这是我要经历的事。”
这听起来像是在撇清两个人的关系。
不过,惊蛰还是品尝到,男人话语之下的另外一层意思。
惊蛰缓慢地呼吸。
他所呼出来的气体拍打在男人冰凉的手指上,并不能点燃任何的温度。
惊蛰缓缓抬起手,抱住容九的胳膊。
……容九似乎并不喜欢,将自己经受的苦难挖出来,让人知晓,旁人也就算了,可唯独惊蛰,却是不想让他知道太多。
为什么?
这是一种非常寻常的交流。
人总是会关心自己在乎的人。
自然而然的,也想知道他们的身体健康,他们的安全,这只不过是关心,并不带任何的目的。
“你会难受。”容九淡淡说道,“反正你这样的人,长出来的心,也是软的。”
……谁的心不是软的?
就算容九号称铁石心肠,可他的心肠挖出来,不也是柔软的吗?
惊蛰想笑,却又带着点古怪的艰涩。
他将男人的手扒拉下来。
“可你若不与我说个清楚,自己一个人熬着,有时候情绪发作起来,我不知缘由,我们还是会大吵一架,这不还是会让我难受吗?”惊蛰故意这么说。
容九淡淡:“不会。”
惊蛰挑眉看他。
“来见你前,我会将大部分的情绪都发泄出去。”容九的声音,带着某种奇怪的违和感,“不会倾泻到你身上。”
……倾泻?
惊蛰敏锐意识到,容九在用词上,带着一种令人冰凉的精准。
如果他每次面对他的情绪还是经过掩饰之后才能拥有的,那倘若他真的无所顾忌彻底发泄出来,那又会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境地?
这不免让人有些恍惚。
……大概,他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容九在来之前做了什么事情吧。
虽然他很喜欢容九,并不代表他能够接受容九做出来的许多事情。他没有办法改变他这个人,那么有些事情最好永远都不要知情。
不然,那会有些可悲。
惊蛰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
看他低头的模样,有些像条失落的小狗。
不仅是因为容九,也是为了刚才的事。
世事无常。
他不是第一次品尝到这种苦味,却仍是难受。
容九揉了揉他的头。
“我下次,”男人的声音透着勉强的力道,“会克制些。”那嗓音带着凶狠,仿佛想咬碎他刚刚说的话。
这近乎一个不太明显的道歉。
惊蛰没忍住,“如果,刚才我们真的冲到乾明宫去,那会如何?”
容九沉默了一下,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停顿,仿佛在片刻之间他整个人都空白了。然后,他露出一个古怪,森然的笑。
是的,哪怕他在笑。
可那是一种惊蛰,几乎从来都没有看过的笑容。
有点血腥,有点残忍。
“是啊,惊蛰,”容九轻声感慨,“是得庆幸,方才没有去乾明宫,那不然……”
他低头,看着几乎无知无觉的惊蛰。
“那就会是另外一个局面。”
惊蛰咽了咽喉咙,真是叫人害怕的寒意。
“好了,我们还是来说一说,刚才的事。”容九轻易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什么事?”
容九扬眉,冰凉的手指,点了点惊蛰的唇。
“刚才你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
惊蛰的确会因为种种事情而情绪有变化,却甚少会有那种明显到叫人发觉的身体动作。
他向来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不过在亲近的人面前倒是一览无余。可再是怎么随便,都没到这种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步。
那只能说明惊蛰想说的话,非常重要。
也是为此,容九才勉强压住那种肆虐的恶意。
惊蛰没忍住又踹了一脚容九。
“你都知道我想说点什么,你刚才还故意打断。”
“你在紧张。”
容九捏着惊蛰的指尖,总算没有刚才那种冰凉的感觉。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下,手指会失去温度。
惊蛰没有发现,可是与他接触的容九,却是非常清楚地感觉得到那种蛰伏在血肉下的不安。
那不只是无忧之事的打击。
容九为他清洗,又怎可能觉察不到惊蛰那一瞬的压抑与僵硬。
他想说什么,却又无比紧绷。
只不过经过刚才的打岔,到底分散了惊蛰的注意力,没让他的精神都集中在那件还没说出来的事情上面。
他的手指恢复了些温暖。
惊蛰哽住。
为这种冰凉的温柔。
好吧。
他在心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惊蛰既然已经决定要说出来,那就不能再吞吞吐吐。
“容九,我是男人。”
那一瞬间,惊蛰仿佛能听到自己心口狂跳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女人。”容九缓慢地说道,“最起码,你还是有……”
两个人的视线在某个瞬间,都对准了某个地方。
惊蛰最开始一愣,不过紧接着,他的脸开始不由克制的胀红起来。
“你在看哪里!”
“你是男人。”容九颔首,像是在敷衍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
惊蛰来气。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点来气。
可能是他活了二十来年,藏着这个秘密许久,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么古怪的话,结果只得到容九这反应。
这很憋屈。
惊蛰肯定气晕了。
他一把抓住了容九的手,然后抓着那只手用力的往下一按。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男人,但他说的男人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这个男人!
……事后惊蛰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做出如此不知羞的行为啊啊啊真是救命,可是那一瞬间,他肯定是被情绪冲昏了头脑。
容九的指尖陷在那地方,不自觉动了动,仿佛掐到了一颗……
球?
两个人都僵在原地,不管是惊蛰还是容九。
下一瞬,惊蛰整个人从头爆红到脚,明明他才是那个抓着容九手腕的人,却颤抖得好像要虚软下去,再化成一滩水。
“……下,下流!”
惊蛰色厉内荏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
容九看着一只惊蛰疯狂逃窜,哪怕是看着那人的背影,都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惨叫。
啊啊啊——
容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片刻后,他握紧那只手,脸上流露出某种紧绷的压抑。
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骨骼在摩擦,那种森冷的恶意无尽蔓延开来,带着深沉的渴望。
……跑得倒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