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青木州,州牧府。
周池鹤微带诧异地看向不远处的女子,道了声:“鹅梨,此事可准?”
周鹅梨已按着和主人商量好的,把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
此时,她冷冷淡淡地抚着长刀,道:“第一次,他拒绝,是因为王丰扬太怠慢了,人家一眼看出王丰扬名为招揽,实则只是为了讨好相爷,他自然拒绝。
第二次,他展示出了他的天赋,我们便诚心邀请。
比起执掌兵权的勋贵,与皇权盘根错节的将军们,你们这样的读书人其实更该在一处。”
周池鹤沉默了下。
“读书人”三个字,唤醒了他许多的记忆。
他赞同地道了声:“是啊,我们都是靠科考慢慢上位,不知何时就竟也成了家族。
我还记得在我考中进士之后,需得四处摆宴,四处拜访。
送喜报,谢座主,拜宰相,烧尾宴,探花宴,题名宴,欢庆宴种种名目。
欸,而摆宴几乎耗尽了我周家的家财。
可能怎么办?
别人都办了这些宴会,我能不办?
但鹅梨你很开心,你说你一辈子从没这样天天吃肉,你说你要靠自己的手让周家每天都吃到肉。
后来,我们做到了。
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
周鹅梨道:“那时候还是先皇了。”
“是啊,先皇”周池鹤眼中流淌着回忆,叹了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因为,我们空有官位,却没有力量。
也幸好,那群将军太过跋扈,先皇为图制衡,这才提拔了相爷。
相爷手段高明,硬是领着我们开辟了一亩三分地。
可新君却嫌相爷掣肘,而想王霸先班师回朝。
其实,新君但凡有些气魄,相爷感先皇知遇之恩,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僵。
可新君他是想相爷死啊。
再说了,王霸先领兵边界,又岂是那么好回朝的?
新君,终究还是个拎不清的孩子。
相爷不把他高高架起,他就要相爷的命。”
周鹅梨道:“所以,相爷才会主动去接触秘武,我们没有兵,但有力量。如今妖魔乱世将至,相爷府缺的便最是人才。”
周池鹤道:“所以,李玄是人才?”
周鹅梨淡淡道:“此子天赋恐怖,前途不可限量。”
周池鹤奇:“如何恐怖?”
周鹅梨道:“他修两门秘武,心性毫无变化,不卑不亢,威武不淫,诚然君子。而伱若是知道他是花了多久练成的秘武,那便会大为震惊了。”
“多久?”周池鹤忍不住问。
周鹅梨道:“不到半年。
雄山县大疫期间,他在地窖中学成。
从入门,直接到秘武大成。”
周池鹤惊道:“可我听说,想要秘武大成,期间需得许多功夫,顺心逆心,且需得重重磨炼。
无论是大哥还是你,能够大成,都是吃了许多苦的。”
周鹅梨道:“这便更可见得此子心性之恐怖。
旁人需要历练,他却只是盘膝,在心间走了一圈,便已开悟。”
周池鹤愕然道:“竟妖孽如斯?”
周鹅梨点头道:“若非如此,他也不值得我变更态度。
他,值得我周家拉拢。
周家秘武武者,本还有大哥,但现在只剩我一人了。
若我也去了,你怕是独木难支,而我周家也怕是大厦将倾。”
周池鹤沉默许久,似在思索,然后才颔首道:“我知道了。”
原本,他也没这么快决定。
但对于李玄这个人,他还是有一点认知的。
而认知的来源,主要就是两個:一是他乃曹书达门生,曹书达不仅赠了他雀翎剑,还欲与他联姻;二是曹书达出事后,尸体无人收,而那少年却在大疫后远去百花府,为其厚葬,再写祭文,听者无不动容。
那文章他看过,是篇好文章。
而很显然,李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非白眼狼。
这般的好名声,再加上自家亲戚的诉说,直接让周池鹤改变了想法。
若是李玄没有那些流传在外的名声,便是周鹅梨再怎么说,周池鹤也必然存着戒心,不可能如此快地接受这个结果
次日。
州牧府。
李玄应邀而来。
随车带了几匹雄山“雀金绣”的特产。
州牧府本只是随意收着。但才收下,就有夫人察觉了“雀金绣”的不凡,而眼热地盯了起来。对于这赠送了“雀金绣”的公子,她们也自有几分念头的转变,从原本的“不就是乡下土绅么”变成了“似乎很有些档次啊”。
李玄则被邀请往府内
片刻后
一处茶寮。
室为斗室,其上覆有茅草,随春风簌簌而动。
檐侧,有童子正在煮茶。
这般雅室坐落在奢华的州牧府中,却显几分另类之感,不过这却是周池鹤修身养性之处。
繁华迷人眼,故需一寒室。
这寒室自也是周池鹤接待真正心腹之处。
此时,
寮内,
一少年一中年人正在对弈。
中年人正是州牧周池鹤,他发丝已有几缕花白,但双目炯炯,内藏几分阴冷和不动声色,此时正静静盯着棋盘,看着那黑白子交构的大势。
博弈,乃文人喜好。
因需要冷静思考,可磨砺人之心性,而在某种程度上还受到部分秘武武者的推崇。
啪!
周池鹤落子。
李玄紧跟而上。
两人悠闲落子。
一旁煮茶童子似也不是普通仆人,时不时也瞥眼看向那棋盘,神色里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感。
许久
一局结束。
李玄拱手道:“玄,险胜半目。”
周池鹤盯着棋盘半晌,然后哈哈笑道:“落子有序,不行险招,稳健的不像个少年郎,倒似个老将军,妙,妙,真是妙啊!”
那童子道了声:“叔父,茶好了。”
周池鹤招招手,拍了拍那童子,道:“李玄,这是我周家神童周济海,虽年幼,却极为好弈,便是老夫也未必是他对手。”
李玄看了眼那童子。
童子年龄与他二弟相仿,鼻梁高挺,目光专注且犀利,虽年少却已显出了几分英气。
这般童子,一看就和之前周家纨绔周昌业不同,而看周池鹤的态度,显然这童子算是周家“重点培养”的对象了。
而周昌业那种则算是养残了的。
“李玄兄。”
童子宛如大人般地行礼,彬彬有礼,举止极有大家风范。
李玄笑道:“玄虚长几岁,便冒昧称一句济海,可好?”
周池鹤哈哈笑道:“你比他大足足八岁,济海自是叫得。”
童子迫不及待道:“李玄兄,可还有手谈兴致?”
李玄笑道:“青山不厌千杯茶,白日惟销一局棋。”
童子道:“不想竟是同道中人。”
他目露喜色,又匆匆取了煎好的茶水奉上,然后道了句:“李兄,请用。”
李玄看他,再看周池鹤,却见两者目露几分等待之色,他心思玲珑机巧,稍一转动,就已明白。然而,这许多时日他没有练功,却是对文人的手段做足了功夫。
于是接过茶水,拨动浮沫,又饮了一口,品了品,沉吟道:“茶乃云梦州明月、碧洞两色茶混成,却又稍偏艰涩,显是成色略差。
云梦旱灾,颗粒无收,茶田自也受了影响,故而成色稍差;而大旱之际,商队混乱,混了茶,也不无可能。”
童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虽是混杂,却别有一番滋味,尤想其诞生于旱灾之年,闭目可见那片干裂黄土上赤足而行的百姓,不由心生戚然,唏嘘不已。
茶虽差了点,但内含故事,却也是独一无二。”
说罢,他又问:“李兄能鉴出茶种,实在不易。
可不知是否知道这水,乃是何处的?”
李玄又抿了口茶水,闭目想了想,道:“府中虽有井,然井水味浊,常人品之不觉,但却不能入我辈之口,若供烹煮,味极艰涩。
而此水味稍甘偏柔,调和了茶本身成色略差的问题
这应是天泉春水。
夏已将至,暴雨伤人,不可作茶。
这春水,不过春既已过,这些天泉当是济海你最后的存货了吧?”
天泉者,雨也。
天泉春水,自然就是春雨。
那童子哑然,眼中生出钦佩之色,扭头看向周池鹤,道了声:“叔父,李玄兄好厉害啊。”
周池鹤开心无比,道了声:“知道你兄厉害,那便多亲近亲近。
你们都是过了院试的,也同是案首,今年又同参加乡试,自是有许多话可说。”
周济海道:“自当如此。”
周池鹤道:“那你们聊着,李玄,今日午间便别走了,在我府中用膳。”
李玄道:“恭敬不如从命。”
周池鹤见他答应的爽快,又见自家那往日里目高于顶的神童竟和他相处融洽,心中舒畅,面带微笑着离去。
他一走,周济海就坐到了李玄对面。
两人收拾棋子,又各自落子。
这一杀便是杀了足足一整个白天。
周济海棋风险而稳健,喜孤兵深入,似春泉暗长。
李玄棋风却是堂皇大势,无懈可击。
两人午间去简单用膳后,旋又复回茶寮对弈。
直到暮色时分,周济海看着那棋盘,欣喜道:“我又输了。”
他抬头看向李玄道:“李兄,再来!”
李玄看看天色,道:“天已暗了。”
“暗又如何,李兄,再来嘛”周济海明明输了棋,可却感受到了一种与高手对弈的快感,这种高端局让他舒服至极,恨不得拉着李玄下通宵。
小大人的模样里也恢复了些孩子气。
李玄想了想,笑道:“来便来,这一次我要赢你两目。”
周济海一听,想到之前两局,每一局李玄都是嬴他一目,心里哪里还不明白,可他却越发兴奋,道了声:“来来来,便不得让你嬴两目。”
两人点烛夜战,杀的不亦乐乎。
周济海也不是那种“为了不让你嬴两目,我就故意输三目”的人,他是拼尽全力厮杀,可恰如孤军重入了敌方腹地,每每都有十面埋伏之感,左冲右撞不得出,每次都只能悻悻而归。
而在一次又一次冲杀之后,回头一看,却是大局已定。
再一宫子,落定。
数了数,恰是两目,一点不差。
李玄云淡风轻饮了口茶。
而一侧传来女子笑声:“济海,该让你李兄休息了。顽童之心,可当不得济世能臣。”
李玄看去,却见是个云鬓朱唇、风韵犹存的俏丽贵妇人。
贵妇人看向李玄,笑着道了声:“济海还是第一次这么缠旁人呢,今后要李公子多多担待了。”
周济海道:“娘,我与李兄乃是知己,哪需什么多多担待?”
贵妇人道:“才相识一日,便是知己啦?”
周济海道:“似周家那些个纨绔蠢货,便是相识十年,也是路人。”
贵妇人道:“你还年幼,且速速去入睡。”
周济海不再拂妇人之意,于李玄行礼,继而又道了句:“周昌业那货色,兄长勿用烦恼,明日一早,便让他滚出周家,去外面管些产业!”
说着,他便匆匆跑开了。
而贵妇人坐到了李玄对面,谦谦有礼道:“我乃周济海之母,淳阳郡主赵云裳。”
李玄云淡风轻,行礼道:“见过淳阳郡主。”
这一刻,他知道,周家是真的开始投资他了。
而要解决周昌业那种货色,你若从外出手,只会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毕竟这关乎家族脸面,便是对方勉强罢手也会怀恨在心,可如今一切已经改变。
因为他的缘故,周昌业会被周家抛弃
四更天。
李玄因天色过晚,便未归去,而是留宿在了州牧府。
对于周家的情况,他也大抵是了解了。
周家一门,兄妹三人。
长兄周洵鹄,乃是三修秘武武者,属于在相府一早就崭露头角的人才。也正因如此,皇室赵姓的一位王爷才将郡主嫁予其为妻,聊作皇室一脉和相爷一脉的“缓冲带”,毕竟双方虽然不和,可其中关系还是极为复杂的,严格来说大家都能攀上亲戚关系。
只可惜,周洵鹄前年去云梦州调查一起妖魔事件,便失踪至今,未曾归来,周家甚至是其妻子淳阳郡主便当其已死于妖魔之手。
二兄周池鹤,则是州牧。
三妹周鹅梨,乃是二修秘武武者,因为长兄死去,其一直驻守在周家,心底所想便是等待提升境界后,再去云梦州一探究竟。可惜,她境界还没来得及提升,就已经死在了李玄手中。
可话说回来,李玄若不杀她,若不将她变成恶鬼,又哪里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州牧府?
此时,少年坐在黑暗里。
周鹅梨则在他房间中,与他窃窃私语,将一众有关相府的、周家的信息原原本本地相告。
她现在虽然有着周鹅梨的相貌,回忆,想法,甚至是处世风格,但是她却已不是周鹅梨,而是基于周鹅梨的一切诞生的恶鬼,只认李玄的恶鬼。
李玄默默听着,分析着。
心中颇有感慨:果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从外看,只看到其威风,其排场,其权势,可只有成了这家的核心人物,才能知道原来煊赫如州牧之家其实也有内忧外患,也是烦恼极多。
他看着那同样坐在黑暗里,与他侃侃而谈的周鹅梨。
忽地,想起了前两日李家传来的口信。
‘老爷说,他和鹰先生见过面了。
而鹰先生告诉老爷,说是外面似有异人可辨妖魔,他就差点被看破。
不过不过,他经住了考验。’
这话语,在李玄脑海里反复闪过。
‘异人可辨妖魔。’
‘可辨妖魔’
‘不!这不仅仅是可辨妖魔了,而是能辨魔仆!这一点便是连我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