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总有一天,鬼子还没杀完,我就要死了。我曾经很怕死,鬼子进北平的第一个月,我在太平大戏院演戏,那一晚演的是《武家坡》。戏没演完,鬼子进戏院抓女干细……其实也不是抓女干细,只是杀人立威。我站在台上,台下全都是死尸……操琴的师傅、龙套、拉大幕的……都吓得瘫软在侧幕后面……”
陈宝祥不知道该说什么,鬼子过了鸭绿江之后,这种事已经发生了很多次。
包括震惊济南的“五三惨案”,也是同样情形。
国家积弱,民不聊生。
外国人任意践踏华夏大地,这种事屡见不鲜。
“那一夜,我脱胎换骨,不再是王宝钏,我要做薛平贵。只有带领十万西凉军,杀他个血流成河,才能洗刷内心之恨……我父母带着两个妹妹,都在台下。他们不是来看戏的,只是从乡下来给我送冬衣——”
陈宝祥手背一凉,原来顾兰春眼中的两行清泪,扑簌簌落下,砸在他手背上。
泺口灭门时,他也流过泪。
不过,从那之后,再无泪流。
男儿流血不流泪,杀鬼子,报仇……如果只是跪着流泪,那将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恶事。
“陈老板,我的心死了。从那时起,不管哪一位有钱人喜欢我,愿帮我离开戏班,我都拒绝。我顾兰春算什么?沧海一粟,万代一蚁,生命卑贱如微尘……”
陈宝祥心疼,想宽慰她,却说不出口。
她的心死了,不管多么动听的情话,都救不活。
只有杀鬼子,才能让她欣喜。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泺口惨案之后,陈宝祥的内心也有了巨大改变。不管多少黄金,都勾不起他的兴趣,只有杀鬼子,才让他心安、欣慰。
这一点上,与顾兰春如出一辙。
“陈老板,你到大观园去捧我的场,买了花篮献上台,一次一次,我都记得。出将入相之时,我都用眼角余光看着你。如果不是在这乱世,我一个唱戏的戏子,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怜惜,是件多好的事啊……现如今,我们终将错过,也只能错过了!看那些星星,是我爹娘和妹妹,在看着我……”
四下无人,夜色冷清。
这一刻的独处,是陈宝祥期盼已久的,但却想不到,两人竟然聊的却都是切肤之痛的往事。
“我每次看到星星,北平的、沪上的、济南的……都仿佛听到他们在说话,只有三个字——“杀鬼子!””
“好,好,好……”
陈宝祥也回答了三个字,鬼子欠债太多,不仅仅是他陈家和顾家,华夏大地,南北三千里江山,几万个、几十万个家庭都死于鬼子的刺刀之下。
“杀鬼子”三个字,刻在每个人心上。
当初结拜,朱啸天也说过:“扯大旗,替天行道,拉起兄弟,***占领山东的日本鬼子——”
若没有这样的豪言壮语,他又何必死心塌地,跟着这位大哥?
顾兰春轻轻挪动身子,嘴里呵出了淡淡的白雾。
白雾飘到陈宝祥脸前,带着她身上的微香。
“都说济南是暖冬,但这寒天腊月,普天之下,哪里暖呢?不过是有钱有闲的富贵人家,自欺欺人的谎话罢了。夜这么深了,真的有点冷呢!”
顾兰春轻轻跺了跺脚,身子踉跄了一下,扑到陈宝祥怀中。
陈宝祥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揽住了顾兰春的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