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貌嘛,没什么出奇的,一副看起来就是弱弱的表情。不过看人的眼神有点特别,不是那种虎虎生威,一瞪眼就会透出杀气的眼神,比如说主公你这种。
对,就是这样。主公你不要这么瞪着我好不好。
被陈庆之看着的时候,像是被温水泡着,暖洋洋挺舒服的感觉。我干爹战死的那次,我受了九处伤,差点把命丢了。他就这么看着我,既不像怜悯,也不像愧疚。
他娘的,就是他只给了干爹和我五百人,去慰劳几千个蛮人。蛮人想要抓了干爹投奔北朝,被我们发现,一天之内接战十余次。
干爹战死了,我抢回他的尸体,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逃回来。陈庆之却装得好像和自己没关系一样,就呆呆地看着干爹的尸体,看着我,不说一句安慰的话。
不过很奇怪,干爹死在他一道命令之下,我居然没有一丝一毫怨恨的念头。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淌着血没干,滴滴答答流在官衙地板上,他也不在乎。
被他看了一会,好像伤口也不怎么疼了,大概是麻木了吧。
我想,青蛙大概也会被他用这种温吞水一样的眼神,活活泡死的吧。
毕竟这个人的肩膀上扛着的,是都督诸淮、南司北司、西豫、豫各州诸军事。南朝那么长的一整条防线,他顶在最前线,天天面对着北方随时可能冲过来的十万铁蹄和蛮将,还要和背后那些奸猾的老狐狸们勾心斗角比算计。
稍微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丢了一座城一个郡,丢了几万儿郎、十几万百姓的身家性命。一步行错,就可能会引发一溃千里,无力回天,无法可救的亡国之祸。
哪有人能够扛着那么大的压力,保证做对每一件事情的判断呢?
就算搞错了一两件事,死了几千个兵士,应该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可是除了北伐那次以外,他手上就没有哪仗死了上千人的。
嘿,这老头就是这么淡淡的表情,把前线打造得跟铁桶似的。还有心思开荒,种了几千顷的田。
和北面也硬怼过几次,老头虽然手下没几个骑兵,居然好像都打赢了。元、尔朱、宇文、贺拔、独孤、高,北朝诸姓差不多交手了一圈,谁都没在老头这里讨到便宜。
就说这次造反的侯景,我跟着老头的第一年,侯景带着七万人马,攻破楚州打了过来。老头带兵迎上去,老皇帝怕他兵少赢不了,结果派去的援军还离着几百里地没赶到,他居然就已经打赢了。
打得羯贼丢了辎重狼狈逃跑,我都不知道这仗是怎么打赢的。他手上能活用的兵力,只怕只有侯景的一半还不到吧。
老头打仗有个特点,就是赢得莫名其妙,旁人看不懂。
比如兵法说最下攻城吧,他凭着几千人,就敢一个城一个城的打,打得下来还没死多少人。
再比如兵法说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吧。老头就喜欢急行军,人全能到还能立刻开战,打得对方措手不及。我看不是什么兵法,是缩地的妖法吧?
……
和煦的阳光,洒在岭南这片土地上。风儿在树梢间轻轻盘旋,悠悠地倾听着传说。
可惜再怎么神奇的传说,也有终结的一刻。
”后来呢?“侯胜北听得神往,”他怎么样了?“
“死了呗,十年前就死啦。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身子本来就弱,还要操那么多心,死得更快。”
“啥,他临死说了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就算有秘传兵法,也不可能告诉我啊。你这娃娃别想多了。”
当年我养好了伤,提出要护送干爹回老家下葬。老头还一个劲地夸我讲义气,送了一大堆值钱的陪葬品。
你说这人活着的时候,倒是对他好点吧。老头抠门得很,没见赏干爹什么,封了个五百人的小军主,几年也不升官。
轮到送死的危险任务吧,倒是毫不客气地指派给自己老乡。等到干爹死了,自己掏腰包送上一堆东西。可人死都死了,送再多陪葬品又有什么用呢?
唉,老头的想法就是和常人不一样,别扭的很。过了三年,老头自己也死了,不知道和我干爹在泉下相见,两个人会聊些什么。
“老头经常说的,印象比较深刻的话?你这小子怎么那么烦,老头平时话不多。我想想,是有这么句话,经常听他咕哝。”
侯胜北竖起耳朵,能被军神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一定大有深意。
陈霸先此时也忍不住想听上一听。只听得周文育努力模仿那个已经不在的传说,语速缓和,声音低沉地说道:
”兵法云:水可以绝,不可以夺。谬矣。“
孙子兵法也是课业之一的侯胜北。很容易就理解了军神说这句话时候的心境。
是啊,谁说洪水只能隔断,不能消灭夺取呢?
七千白袍军不就是被嵩高河的滚滚洪水吞没了么。
七千条一手培养起来的生命,每一次身临险境却能全身而退的同袍,就因为一条军令,消失在了爆发的山洪之中。
深深的自责,化为了对于先贤兵法的疑问,化为对自己没能融会贯通的灵魂拷问。
侯胜北知道,不可能有人做得比他更好了。但是也知道,既然上了战场,结果就是一切。
如果是我率军,前有绝境,后有追兵,当如何是好?
自己能从种种不可能之中,找出那仅有的一线生机吗?
好在,他还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少年。要等到许久许久以后,才必须回答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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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大同七年为541年
注2:徐陵《册陈公九锡文》:公英谋雄算,电扫风行,驰御楼船,直跨沧海……远中逾沧海,大拯交越。
注3:(陈庆之)射不穿札,马非所便。